皇帝的軍隊洗劫喀朗闵尼斯後的第七天,她召來了塔提亞。當塔提亞見着她時,她身穿最新制作的绀藍色長袍,将非比尋常女性的高大身軀包裹裝飾,顯得威風凜凜,恍如天神下凡,腰間别的那柄長劍是靛青色的,比儀式用的華服顔色顔色稍淺,但無不使人想到地獄裡深沉燃燒的火焰,像是整個天空都墜落進去,被囚禁在一面鏡子做的湖水中。更早些時候命令傳達,塔提亞實則正在街上的酒館裡和其餘軍官酗酒作樂,聽到來人說,“皇帝傳喚她”,趕緊用清水洗幹淨臉上的油污,将耳朵旁垂挂的,前幾天搜刮來的珠寶撤下來,又四處找了一件幹淨的外套,才和傳令官一起前往喀朗闵尼斯的行政宮,君王殿“梵恩-紮貢”。傳令官推開大門,用一種奇妙,混雜着崇拜,恐懼和尊敬的語氣說:“安伯萊麗雅陛下,塔提亞到了。”塔提亞這時便看見皇帝站在頂頭的圓窗下,背對正門,四周懸挂着繪制着紅龍紋章的旗幟,地上散亂着龍紋的胸甲和臂章,身旁,則立着一具黑檀木棺材。傳令官不得回應,低頭離去,塔提亞走上前,在皇帝面前跪下,吻了吻她的手,上面冰冷的龍鱗擦過她的嘴唇,而聖劍“天火”的劍柄懸在她的頭頂上。她擡起頭,見皇帝正打量她,像一隻富有獸性智慧的老虎,正打量誤入叢林的人。塔提亞于是也說:“陛下。”将頭謙卑地底下去。如果皇帝是老虎,那麼她正是一隻鬣犬,此時正俯卧在地上,翹起自己的後半截身子,散發出表示臣服的熏香。她心想皇帝今後當會受到衆人如神般的崇拜了,即便她還很年輕。
“請起。”皇帝對她說,“不知道你騰不騰得出人手,帶隊将這具棺材護送到孛林城去?這是裝了我母親衣冠的棺椁。她的屍體已經尋不回了,但我意在将棺材帶回孛林安葬,順便同我的兄弟表示友好。”她說着,手指封住一寸棺材的邊緣,末了,才輕輕摩挲,“我想請你替我奔波一趟,因為你過去認識我的兄弟,也對孛林周邊的地貌熟悉。如果你覺得疲憊,或者有要事傍身,但直言無妨。”
聽到她這麼說,塔提亞雖然很驚訝皇帝要同她的兄弟“表示友好”,卻并無絲毫猶豫和考量地點頭受命,像一具為收發艱難指令而生的精巧機器一般。在她和皇帝之間,人無法看出任何平常女人之間的熱情問候,走街串巷時輕浮的調侃,也沒有後輩對長輩的尊敬:皇帝這年初夏才過二十六歲的生辰,然而她不見皺紋的面孔上已經出現了年歲沉重的陰影,那雙在海藻一般閃現幽暗浮光的發簾下的雙眸,也仿佛屬于激情消逝,頭腦沉穩的老人,使她的臣民,無論老少,都對她有着祖先之靈的敬畏。對于喀朗闵尼斯的女人來說,皇帝就像遙遠神話中女性形象的結合體:有着軍隊之首的兇猛和強健,學院之首的沉穩智慧,又像法院之首一樣,終于将期盼的正義,帶回了女人之間。她們認為她是一切,除了不是一個母親。
而現在,母親或許再不重要了。塔提亞告别皇帝,去尋找得空的士兵來取棺材,走出君王殿時,她感到皇帝深綠色的眼睛看着她,就像遙遠叢林中的老虎,透過夜幕凝視一種注定的時間軌迹。那老虎的眼睛可以看見人的命運。她感到她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之後,她帶着士兵回來,領走了棺材。皇帝已經不在了,她們領着棺材,穿過仍然一片狼藉的的大廳——幾天前,女人們在這裡處決了城市裡的數十個貴族,他們的铠甲和武器被女人們的爪子損壞後,被扔在大廳的各個角落,而散落的玻璃和瓷器像是慶典的花瓣和紙條。她們走出去,帶着皇帝母親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