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盛戈誠實搖頭,掏出來三個大銀錠子。沉甸甸地放在木桌上,給成套的薄瓷茶具震了一震。
看着大小,應當是二十兩的銀錠子。兩頭圓圓地翹起來,中間還有裝飾的方紋,闆正地刻着年号。
宋先生把那銀錠子拿在手裡,沉得根本掂量不動。
他滿面春風,笑眯眯道:“求學心切,可以理解,其實也不是不能通融。”
“不知道您家具體是何情況啊?”
陳盛戈描述起來:“一個女娃娃……”
宋先生驚呼一聲:“女娃娃?”
陳盛戈奇怪地瞥他一眼,“是啊,八九歲吧,知道點經文,但是底子不好,分不清形近字。”
宋知恩抱着銀子,勸誡道:“看在這銀子的份上,我給您指條明路吧。”
“其實隔壁鎮子有個女紅塾,教些紡織、刺繡和縫補。”
“又不是什麼大家閨秀要吟詩作對讨人歡心的,學門手藝嫁人才是正道啊。”
陳盛戈給氣着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我家孩子識字讀書是為了自己!”
“我都不指望你帶着她領悟文學藝術之美了,老老實實給人打牢字詞基礎就行。”
宋知恩餘光掃到那被震出來的裂縫,連忙賠笑起來:“當然,當然。真是在下先入為主了。”
這可是整顆桦木鋸出來的桌子,雖說不算上乘,但木料堅硬,用了三四年也沒什麼磨損。
不知道是哪尊大神,一個說不好可得索命來了。
他抹一抹額角的冷汗,接着道:“隻是我缺乏經驗,這樣,我先給她講三從……”
陳盛戈攥緊拳頭,捏得關節咔咔響。
三從,便是未嫁從父、已嫁從夫、夫死從子。
封建社會男尊女卑,女子便常常被教導順從,不可僭越忤逆,事事謹小慎微。
宋知恩抖了一下,打圓場道:“天理倫常,天經地義,唯有男強女弱才能維持平衡……”
陳盛戈已經把那點耐心和尊敬耗完了,大聲道:“你一面說孝敬尊長,一面又說要女子從父從子從父,這不自相矛盾嗎?”
“你母親是你要盡孝的長輩,尊長之言不可逆,按理說你該聽她的;但是照你三從四德的說法,怎麼你母親得聽你的命令了?”
宋知恩皺着眉頭,“兩者并不沖突,隻是兒子主擔生活重任,娘親也應當尊重養家糊口、長大成人的兒子。”
“扯什麼冠冕堂皇的尊重?母親含辛茹苦把你撫養長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情況下,你翅膀硬了就可以不顧着娘的意思了?”
“說什麼‘尊重’,談什麼‘孝順’,都是些自己說不通的把戲。”
宋知恩吹胡子瞪眼地擺出來他的論據:“自古以來,便都是如此,祖宗之法不可變……”
陳盛戈簡直要瘋掉了:“真是冥頑不靈的爛石頭!”
“你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就是改了又如何?那些發爛發臭的陳規舊律能拿我怎麼樣?有本事從地底下爬出來給我索命啊!”
“叫你教個字詞磨磨唧唧的,往懷裡裝銀元寶倒是動作利索了?”
“是男是女又有什麼區别,有些東西男的學得,女的為什麼學不得,怎麼的你聽不懂人話啊?”
陳盛戈說着就伸手,把方才送過去的三個元寶往回掰。
宋知恩是個文人,平日裡也是有肉有菜,隻是疏于鍛煉,雖然使出渾身解數,但毫無效果。
陳盛戈利落把她送過去的三個元寶搶回來,挺着胸膛走出去了。
宋知恩平日裡都被人捧着擡着,從沒有這樣急頭白臉吵過架。
一到關鍵時候氣得面皮發紅,連着脖頸耳朵都跟豬血一樣顔色。
隻是偏生嘴皮子不争氣,嗓子眼堆着大段的話,梗住一般越是急切越是結巴,最後活活被人罵了一通。
宋知恩在院子裡踱步,思來想去都是這件事,走來走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他一拍手掌,終于想出來一個絕佳的報複方法。
這些年來借着他老師的名頭四處拜訪遊學,結識了好些夫子講師,頗有些人脈資源。
隻要稍微使點絆子,說兩句半真不假、誇大其詞的話,他就不信整個依水鎮還有誰敢給她做老師。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底氣挑戰正統,還是得吃點苦頭才知道老實。
到時候就算灰溜溜地登門道歉,他可不會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