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不知道怎麼辦,她知道怎麼做對于自己來說才是最有利的、最順心的,她的邏輯完全能夠自洽,可是她就是内心深處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原本是一粒芝麻大小,卻不受控制地愈演愈烈,然後将她整個人吞噬,被徹底的黑暗裹挾。
老人和小孩一樣弱小,即便老人曾經也有過身強力壯的鼎盛時期,可是歲月終将無情地将她剝奪,讓一個弱小的心髒不斷變強,又讓時間不斷地洗刷使她衰弱,天道的輪回和饋贈,讓她不得不去應對變故,人在這這自然規律之間如此強大、如此脆弱。
它們不得不承認老化帶給它們的影響,不得不面對由此産生的一切折磨,它們是弱小的強大者,是強大的弱小者,在人生的盡頭,它們的心也将走向盡頭。
她好像也變了,變成了一個敏感、頑固、古闆的人。
她不喜歡小孩的大聲吵叫,這會讓她感到頭腦很昏昏然。
她不喜歡總愛犯錯的小孩,她想這明明是可以規避的錯誤。
她不喜歡晚上卧與床鋪入睡時伴随自己的隻有吵鬧的視頻,明明曾經她也有相談甚歡的人。
她有些趕不上這個時代的新思想了,她隻能困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去與這個新世界對話。
她被抛棄了,無論是先比她離去的老伴,還是日新月異的世界,她的思想、她的靈魂、她的一切,都很難再激起什麼水花。
她其實也很害怕被遺忘,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讓她的孩子和孫輩可以再多記住她一些,不要将她置與時代的末端,不要忘記她的存在。
沒有促膝長談的伴侶,沒有身強力壯的身體,沒有接納一切的決心,隻有被囚禁的靈魂。
慧與的顔色回不到絢麗,她呆在這幢房子裡,害怕死亡、期待死亡,究竟什麼才可以給她一份解脫?
慧與要死了,她的呼吸開始變得笨重,她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她的孩子問:“母親,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她看着隻有黑白的天花闆,閉上了眼睛:“我想回到地球。”
她的孩子沒有拒絕她,它們給她買了一項養老服務,讓她安心在地球養老,如果她不幸去世,會有專門的機構來給她處理後事,将她的意識上傳至雲端。
後面,就沒有後面了。
竹聽渝看着老人的生平記錄,等一下,為何她可以,她的丈夫不可以呢?
她的丈夫在哪裡?
竹聽渝走到老人的身旁,她已經躺下了,旁邊放着那個箱子,裡面是老人的一些雜物,除了日記本,還有兩個更為破舊的本子。
她和辛瑾悄悄的一人拿起一本起來看,裡面記錄的是老人的生平往事,還有幾瓶沒有标簽的藥罐。
竹聽渝拿起來打開聞了聞,沒有味道。
“小渝兒,你快看。”辛瑾将一本破舊的筆記本推到竹聽渝的面前,上面是一堆藥類的名字。
“□□丙嗪片、氯氮平片......”
全是一些治療精神分裂症的藥物,竹聽渝看着這些記載,突然陷入了某種懷疑。
“辛瑾,你看一下她筆記本裡面有沒有關于醫生的記載。”
辛瑾點點頭,她翻動着日記本,開始一行一行地查看。
“找到了。”
新曆某年7月,竹聽渝并沒有看見這裡寫了什麼具體的年份。
今天王醫生又來給我看病了,我說我根本沒有病,我所見到的都是真的,可是他不相信我。
我應該怎麼跟他說我所看見的一切呢?
就算我說了,他又是否會相信我?
我所見到的都是真的,趴在天花闆上的黑影人,黑白星球,還有我的孩子的孫輩們。
我給王醫生描述得很詳細,可是他還是不願意相信我。
也罷,被認定是有病的人無論說多少也是徒勞無功。
王醫生說:“慧與,你說你在那邊已經老了,已經死了,可是你現在看看自己呢?”
我伸開雙手,我的皮膚是如此年輕,如此鮮活,和之前所說的處于暮年完全不一樣。
好奇怪?不,我沒有記錯,那些都是真實發生的,約微斯是真的,孩子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可是我為什麼還是如此年輕。
不對,我來到地球的時候,它們把我的意識上傳到雲端了,這是我的身體嗎?這不是我的身體。
我已經老了。
我試圖跟王醫生說明這一切,可是王醫生仍舊不相信我。
他跟我說:“慧與,你一直都是如此年輕,你從未老過。”
“你試着觸碰一下這個世界,你會發現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我不相信他,為什麼他總是試圖承認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呢?
他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什麼?
當初約微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就在我的左胳膊,那裡有一片羽毛狀的黑色印記,當時約微斯說過,這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如果我遇到了危險,他就會出來保護我。
可是王醫生仍舊不相信我,我想給王醫生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便拿起一把小刀,朝自己的手臂劃去,鮮血順着我的手心滴滴滑落,我在等待我的約微斯。
“慧與,不要這麼傷害自己。”王醫生面色很是擔心,他可能以為我病入膏肓了吧。
“不是的,約微斯已經死了,他再也無法來到我的身邊,我的約微斯已經死去了。”
王醫生顯然對我很失望,我也不想再跟他解釋什麼了,他根本不相信我。
辛瑾又往後翻着,又是一篇有關醫生的日記。
新曆某年9月:
王醫生說我最近狀态變好了,我想也是的,我的約微斯很久沒有來看我了,我的孩子和孫輩們似乎也忘記了我。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它們,可是它們為什麼不來看我。
“你是誰派來的?”我看着面前的這個人,突然在回憶他是第一次來我家給我看病的。
可是我好像記不得了,難道我真的是精神病嗎?
“你是不是一直在害我!就是你!你在剝奪我的記憶!你究竟是誰!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朝王醫生大喊着,他顯然被我吓到了,但是我知道他是裝的!他根本就是個騙子。
他在剝奪我的記憶!
後面劃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看得出慧與當時很崩潰。
又翻到後面一頁。
幸虧我将這些都記錄了下來,我的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某一天我會不會消失了?我得想個辦法逃走,不能讓王醫生找到我。
再翻一頁:
我逃不了!!為什麼!!為什麼不管我逃去哪裡!!他都像鬼一樣纏着我!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原來的家都要記不住了!!我什麼都要記不住了!!
最後幾頁寫着:求求了有人看到的話請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再到後面,就是胡亂的血印。
“主人,目前污染指數在不斷上升。”辛瑾腦中響起系統的聲音,辛瑾朝竹聽渝看去:“小渝兒,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竹聽渝點點頭,随後朝老人的左臂胳膊看去,那裡被衣服遮擋地嚴嚴實實的。
她蹑手蹑腳地繞到老人另一旁,随後把老人的衣服向上卷去,那裡有一塊黑色的羽毛狀的印記。
“快來一起拍全家福把吧。”
突然有人站到了竹聽渝和辛瑾的身後,它們僵硬地轉過頭,看到一個同老人一模一樣的人站在那微笑着。
她像是沒有看見竹聽渝和辛瑾似的,徑直地走向老人,抓起老人的手就要往外走。
竹聽渝拉着辛瑾跟了上去,那群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它們站在客廳,正在擺着姿勢。
黑影人似乎比第一次所見到的人還要多,大大小小的,半個多的客廳都站滿了。
“母親,快過來。”竹聽渝聽到有一個黑影人朝那老人喊道,老人的面前是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老人,也不知道為何這群人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難道那些黑影人看不見多出來的一個母親?
老人被拉到最前面,它們的面前有一個攝像頭。
“慧與!”竹聽渝朝老人喊道,她快速地跑過去,抓住了那一個眼神突然變得明亮的老人的手。
竹聽渝的腦子在快速地運轉,即便她暫且也還無法理清這種行為的動機。
她就是感覺,如果那個老人拍下了照,就永遠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了。
慧與聽到有人在喊自己,可是她看不見,是約微斯嗎?
“約微斯,是你嗎?”慧與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空氣,她的約微斯來接她了對嗎?
竹聽渝沒有說話,隻是帶着慧與和辛瑾快速地從這個地方逃離出去,大門離自己越來越近,再快一點,快點出去。
另外一個老人迅速趕到了竹聽渝的面前,她微笑着,不讓竹聽渝和辛瑾出去。
慧與看不見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老人,她隻是疑惑為什麼約微斯不繼續跑了。
後面的黑影人将她們圍困,小孩也不像人類的摸樣了,開始抽長,變成了和大人一樣的黑影。
“母親,你去哪裡?”那些黑影人似乎對這件事情很不滿,黑影開始纏向慧與,它們不希望慧與離開。
慧與回過頭,朝身後的人說道:“約微斯來接我了,約微斯來接我了!”
其中一個黑影人不解地看着慧與:“母親,父親早死了,約微斯早死了,快回來,和我們一起拍全家福。”
慧與搖搖頭,她面對着面前的空氣,略有些哭腔:“約微斯,快帶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