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莳回來時看到常姞還在觀看她的作品《手裡的經緯宇宙》,此時的圓球已經轉動到她前段時間以常姞的手為靈感畫的作品。那是兩隻相握的手,如同貝殼與海草的纏繞。
于是,餘光看到蘇莳回來後,常姞悄悄伸出手,握住了蘇莳垂落在一旁的手。
蘇莳沒有反應,她的思緒還掉落在與郗玥重逢後所想起的一切。她的口袋裡還放着郗玥遞給她的卡片,臨走前,郗玥說,如果有一天不恨她或者需要她随時可以聯系她。
蘇莳問自己恨嗎,但是她不知道答案。人類的情感太過複雜深邃,于是常常迷惘,也常常無解。
她和常姞逛完展廳後就送常姞回了學校,許是常姞看出了她的異常,一路上都在給蘇莳分享一些她認為有意思的事情。下車前,常姞給了蘇莳一個擁抱,說自己會想她,想她快樂。
蘇莳回應式地摸着她的頭,心裡卻是沉甸甸的一塊石頭,随時壓垮她矗立着的記憶大廈。
見到郗玥的這天晚上,蘇莳做了一個漫長又光怪陸離的一個夢,夢裡的片段如光影般切換,幸福與痛苦都是鋼琴上的黑白鍵,交換着彈奏。
蘇莳看到年少的自己,和自己的兩個母親,即郗玥、蘇琴一起生活在海城臨海的一個小别墅裡。郗玥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蘇琴是鋼琴演奏家,她們奔波于自己的事業,卻從不短缺了對蘇莳的愛。
郗玥經常天南地北地飛,她喜歡錄下萬物的聲音,然後分享給年幼的蘇莳,和她一起聆聽。南非熱帶雨林裡的暴雨聲,原野上篝火在燃燒材木的聲音,異國小鎮街頭的自由吟唱……這些美妙的聲音都是她從天南地北帶給蘇莳的禮物。
蘇莳聽着南非熱帶雨林暴雨聲的錄音畫下了人生中第一幅關于手的作品,那雙手像被雷電劈到的林木,所有的掌紋都像傷痕。
記憶中的郗玥一如既往地穿着黑紗裙,頭發高高地挽起,她摸着蘇莳的頭笑着誇贊說:“我們小莳以後一定是個很有個人風格的藝術家。”
可是夢境切換到了下一個片段,這個教會她繪畫,說她一定會成為藝術家的女人在她十五歲時飛去了北歐,再也沒有回來。
郗玥離家飛往北歐的那一天也是大雨,她看到她的母親蘇琴在客廳裡一邊流淚一邊彈奏着《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那是電影《燃燒的女子肖像》裡的配曲。
蘇琴将所有燃燒的愛、所有消逝的愛都化作密集的琴音,最終消散在這場雨聲裡。但是,愛人的訣别于她而言是一場無法和解的叛逃。
蘇莳目睹着窗外的那場雨,覺得它會穿透玻璃的隔閡淋濕她的一整個家,包括她餘下的生命。
夢裡的最後一場雨下在蘇莳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她還沒得及和蘇琴分享喜訊,就聽到了蘇琴自殺的死訊。
蘇莳沒有撐傘,她在雨裡無目的地走了很久,那天的雨很冷,但她卻毫無感覺。直到最後,她在一個無人處的拐角蹲了下來,眼淚與雨水融為一體。在此之後,她成為了一座封閉的島嶼,漂泊于這無常的人世間。
夢裡的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從蘇莳入夢下到她從夢境中醒來。
蘇莳醒來時窗外也正在下雨,她聽着雨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恍惚覺得自己還沒有從很久以前的那場大雨中醒來。
她發現如此漂泊的大雨可以淋濕一個人的記憶、一個人的靈魂、一個人的生命。如此的毫不留情。
蘇莳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闆上,海城的回南天還沒有散去,地闆依舊是黏膩的潮濕,貼在皮膚上像黏着一層透明的海蜇觸須。
蘇莳在吧台的櫃子上取下一瓶又一瓶的酒,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要把自己喝醉的意願了。
她撬開瓶蓋,聽着窗外的雨聲,聽着音箱在播放着《Riverside》,聽着撬開的瓶蓋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Oh my God . I see how everything is torn in the river deep, And I don't know why I go the way, Down by the riverside……”
上帝啊,我看見河水深處腐朽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行于此路,就在河邊上……
冰冷的酒水被灌入她的口腔,酒精在麻痹着她,也在刺激着她。
自從郗玥為了自己的藝術夢遠走它鄉後,自從蘇琴得了重度抑郁症自殺後,自從她再也沒有家後……蘇莳其實不相信永恒之愛,那些說愛她的人都是那般如此決絕地離她而去。
蘇莳緘默地喝着酒,酒入咽喉時她蓦然想起了常姞,想起了在花澗谷上常姞和她接了一個混着酒精的吻,想起常姞日複一日地念情詩給她聽,想起常姞說愛她……
最後,她再次想起被愛情折磨得遍體鱗傷的蘇琴,想起她被困住愛的沼澤裡失去了自我美麗的光輝。
蘇莳對待愛情的态度一直是悲觀的。網上盛行着一句話:“直到有一個人能體會到我的所有。”
但是蘇莳覺得這句話是一句悖論,人類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100%同步感知,又如何奢求世界上有另一個人解碼我們瞬息萬變的意識宇宙呢?
所以對常姞的情詩她一直都隻是聽聽而已,不往心裡去。
窗外的雨還在淅瀝地下着,桌子上的空酒瓶又多了幾個,蘇莳躺在沙發上,思緒變成了茫茫的一片霧,她覺得自己喝醉。
就在這時,她聽到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