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崔控制天子的手段有三：不可使天子閑、逸、讀書。

半個月過去，李昭甯快被折騰成人幹了。

他雖然是個宦官，久居深宮，花樣卻不少。

今日要李昭甯去看戲，明日去品酒，後日去打獵，大後日去赴婚宴，甚至一天裡就要安排兩三場，每一場聚會都有無數命婦貴女們圍着李昭甯叽叽喳喳說話，她就算想休息，也不得不應付着，累得很。

到了晚上，她還要在寝宮偷偷看一看書肆的賬本，算算進出。

李昭甯的書肆很讨街坊間讀書人的喜歡，生意本來就很好，與鄰鋪的酒樓一合作，更是有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1）

她估摸着續約沒什麼問題，七日之期已到，她按往常的辦法偷溜出宮，準備去找黃豔。

到了酒樓，人潮熙攘。李昭甯打聽一陣，才知道黃豔出遠門了，得十天半月才回，酒樓目前是黃豔的一位神秘的朋友在打理，每日子時才回過來對賬。

李昭甯看看窗外，月亮剛剛升起，離子時還早，她便回了自己的書肆，打開鎖進去，随手找了冊話本打發時間。

書肆天黑便關門，此時四下無人，李昭甯剛翻開書，便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還未擡頭，一個老婦的聲音就悠悠地傳過來：

“盡是些雜書……掌櫃，可有《女訓》、《女誡》？”

李昭甯一擡頭，便看到陳氏熟悉的臉。

白居易的母親，半夜來書肆買書做什麼？

四目相對，李昭甯有些心虛地瑟縮了一下，但仍舊目光炯炯地回應道：

“有，我去給你拿。”

陳氏盯着她，眉目間從驚訝慢慢轉變為輕蔑和嫌惡。

“不必了。”

李昭甯聞言猛地擡頭，瞥見她眼中情緒，瞬間了然。

士、農、工、商。

李昭甯貴為天子，卻在做最末流的事。

她平日裡其實不怎麼在意别人怎麼看自己，但陳氏眼中的嫌惡還是刺傷了她。

莫名地，她有些委屈。

陳氏轉身要走，李昭甯緩緩開口：“我掙錢……并不是為了自己。”

她準備拿這些錢來改善會試的舉子們的食宿條件，但正式實施之前得保密。

陳氏轉過身，并不看她，冷冷道：“大周全天下的賦稅，還供養不了你的歌舞宴樂？”

李昭甯一愣，脫口而出：“那是百姓的錢，不是我的。”

公與私，李昭甯一向分得很清。

陳氏聞言身形微微一頓，這才緩緩擡眸，直直地看向李昭甯。

書肆的燈不算太亮，她背後是滾滾如黑墨的月色，而她身披一身月光，衣袍皆看不清原來的顔色，隻留一身潔白。

陳氏微微低着頭，伸出手：“書給我吧。”

李昭甯撚了撚手中書冊，并未伸手，試探着問：

“夫人買這兩本書……是要回去給家中的女兒看，博個賢良的名聲，好籌備婚事？”

陳氏沒有答話，眼簾半垂，似乎是默認。

“但白居簡作為家中長子，還未娶妻，夫人為何不先考慮他的婚事？”

陳氏冷哼一聲，擡了擡手，示意李昭甯把書給她：“妾家中私事，請……”她頓了頓，複又改口道，“請女郎不要過問。”

李昭甯沉默地看着她離開，看着她身上的月色，忽然想起白居簡的詩。

那詩很短，但寥寥數句，都是訴不盡、說不完的哀腸寸斷的相思。

她幾番猶豫，還是忍不住跑過去，追上陳氏，攔在她面前。

陳氏語氣仍舊冷然：“勞煩陛下讓一讓。”

李昭甯拱了拱手：“夫人為何一直不願意讓白郎君娶妻？他明明有個很中意的人選……”

陳氏打斷她：“沒落家族，不足為慮。我兒雖位小官低，但志氣仍在。”

李昭甯道：“可是夫人若要他娶貴門女子，便隻能選陳崔黨羽，”她望向陳氏，态度誠懇，“難道夫人要與竊國奸臣結下姻親，自毀清名嗎？”

陳氏目光一顫。

她沉默片刻，緩緩道：“就算不娶貴門，也得是個寒門世家，她一個伶官家的女兒，學的都是戲曲歌舞，怎麼能與我兒相配？”

李昭甯道：“門當戶對，怎敵得過兩情相悅？”

這話像是正好戳中了陳氏逆鱗，她眉目間皆是怒意，語速也急切了許多：

“什麼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不過是小小年紀就寫些淫詞豔曲，再與人私相授受，這樣的姑娘，談何高潔的品性？又怎麼能齊家治下？”她冷哼一聲，不再看李昭甯，“老身心意已決，陛下不必再勸了。”

李昭甯淡淡地開口：“兩情相悅，發乎情止乎禮，難道不正好證明她品行端正，無可指摘嗎？”

陳氏不再辯駁，而是冷笑道：“陛下今日……是執意要做我家的主了？”

李昭甯垂下眼眸：“我并未這麼想。隻是恰好讀到令郎的詩，料想這樣的才情，不是一般的母親能夠培養出來的。”

陳氏沉默了。

半晌，她才開口：“我兒是有大出息的人……就算終身不娶，也不能被舞女耽誤。”

李昭甯擡起頭：“若她不是舞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