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袋裡裝的是鐵嗎?怎麼這麼杠?
裴硯眉頭緊鎖,雙手背在身後,指尖摩挲着袖口,望向城西的方向。
他的神策軍駐地距離城西二百裡,若現在去,或許能為李昭甯謀得一線生機。
但也會讓他多年的隐忍和堅守功虧一篑,而且這一趟,勝算并不大。
書肆裡,人潮湧動,青衫寒士們皆哽咽頓足,甚至捶胸大哭,滿棚嚎啕聲炸破街牆。
“五年了,終于重開科舉了!”
“阿爺臨終前還在為我籌借會試盤纏,如今終于……”
“女帝聖明!”不知誰先喊出聲,數十人發瘋般湧向街面。
雨後的朱雀大街淤泥飛濺,簪纓郎君與赤腳書生都不顧衣裙髒污破舊,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處,向着皇城的方向悠悠叩首。後來者衆,也都嚎啕痛苦,泣涕淚流,随着學子一起俯身跪拜。
東市的羯鼓聲、西市的馬蹄聲皆被壓下,偌大的長安城裡,萬人匍匐跪地,蹭得額心血泥模糊,學子們的哭笑聲和參差沙啞的“萬歲”聲響徹雲霄,連宮牆都似乎被震天的聲浪壓得搖搖欲墜。
裴硯絕望地閉上眼睛。
他曾以為終遇明主,沒想到還是……
裴硯歎了口氣。
“備車,進宮。”
下人點頭,正準備去牽馬車,卻發現街道被圍得水洩不通。
裴硯擡腳向皇宮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或許去見見這位女帝最後一面,也是好的。
今天的皇宮靜悄悄的,禦書房内,陳崔與李昭甯正相對而坐,陳崔在批折子,李昭甯在看話本,一派君臣和諧景象。
李昭甯不時看向窗外,握着書的手有些顫抖。
終于,一個小太監推開門,滿面愁容,伏在陳崔耳旁耳語幾句,又退後垂手靜立。
陳崔擡頭,看向李昭甯:
“臣還是低估陛下了。”
李昭甯勾唇一笑:“哦?”
“陛下可知當年為何罷科舉?”陳崔眼中無任何情緒,語氣也是淡淡的。
老東西竟然沒有生氣,也沒有罵她?!
李昭甯不知他是何意,身體微微前傾,收了笑容:
“願聞其詳。”
“那些舉子慣會寫些‘閹豎擅權,禍甚藩鎮’的話,颠倒黑白、蒙蔽世人,還污蔑了臣與陛下之間的君臣情誼。這樣的人,老奴怕髒了陛下的眼睛。”
“這次不會,”李昭甯笑道,“朕要考的,是話本小說。”
陳崔猛地擡頭,書房内所有的宮女太監也都齊刷刷地望向李昭甯。
李昭甯眼神晶亮又膚淺:“如今書肆中話本賣得挺好,寫話本的人也多,若專門為此辦一場科舉,納入宮中,作為禦用作者,既能讓朕有個消遣,又能讓天下士子得了指望。”
陳崔沉吟片刻:“那考官呢?”
李昭甯暗暗舒了一口氣。
看來,老東西信了她的虛榮淺薄、貪圖享樂,不會再攔着她舉辦科舉了。
李昭甯站起身,謙卑恭順地低着頭:“但憑節度使安排。”
陳崔笑道:“臣确實沒什麼好人選,陛下想用誰,便用吧。”
……
老東西竟然不上當。
這場科舉太過荒唐,陳崔若要舉薦人選,一定不會推薦他的黨羽去做,而是會找些朝中舊臣,借不入流的考試來羞辱他們,而李昭甯則恰好趁着陳崔的打壓,雪中送炭、拉攏人心。
但李昭甯的算盤落了空。
陳崔不接茬,意味着李昭甯得另想辦法,自己去促成這場科舉。
但她剛上位,支持者寥寥,就算是裴硯對她盡職盡責也隻是與她的利益交換,其他人更無什麼交集了。
她隻得道:“那……等考官的人選确定,我再來與節度使商量吧。”
陳崔笑道:“但憑陛下吩咐。”
禦書房外,裴硯臉色發青,負手而立。
一個小太監走出來,看到裴硯,會意道:“尚書稍等,奴這就去為您通傳。”
裴硯淡淡道:“不必了。”
若學子們痛哭流涕、感激涕零盼來的科舉是考話本和小說的,那麼大周的命數,或許也要盡了。
先帝臨終寄願,終究還是所托非人。
裴硯走在夕陽餘光裡,紫色的錦袍上流光溢彩,似暗夜星河,卻在他走入陰影的一瞬間盡數熄滅。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