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清淨地，吵什麼？”

一擡頭，就看到端坐在輪椅中的陳崔。

婆子立刻抱了包裹去邀功：“節度使，陛下偷偷藏了好多雜書！”

李昭甯看她急功近利的模樣，幹脆一手撐地歪在地上，可憐兮兮地軟聲開口：“朕……”

陳崔後面是個生面孔的太監，機靈地跑過去扶起李昭甯，朝婆子踹了一腳：“糊塗東西，怎麼能傷了陛下？！”

婆子委屈地皺了皺眉，把懷中的一包書往上舉了舉：“這書奴看過，都是些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的……”

陳崔本來半垂着眼簾，突然睜開眼，挑眉看向那包裹。

太監趕緊将包裹取過來，掏出一兩本書，呈給陳崔。

李昭甯眉頭緊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張，一副幹了錯事被發現的可憐模樣。

李昭甯聽見陳崔指尖掃過書頁的沙沙聲。他翻頁時，書頁随着陳崔的動作清脆作響。

婆子冷笑着看了一眼李昭甯，向陳崔道：“節度使這次定要重罰，以儆效尤。”

哪知陳崔淡淡道：“你說什麼？”

婆子被陳崔的語氣驚得一顫，忐忑道：“奴說……陛下不該看這些……”

“陛下看什麼，輪得到你來置喙？”陳崔怒道，“倒是你，玩忽職守，怠慢了陛下，來人，拖出去，打她二十大闆！”

李昭甯暗暗松了口氣。

陳崔果然沒有罰她，而是樂見其事。

自古以來，宦官在皇帝面前控權，隻有三件事：不可使天子閑、逸、讀書。

她看話本小說而不是孔孟老莊，其實正中陳崔下懷。

果然，陳崔被小太監推着，緩緩挪到她近前，笑道：“陛下受驚了，是臣禦下不嚴，輕慢了陛下。”

李昭甯盯着陳崔手裡的話本：“節度使……這書……”

陳崔展顔一笑，将話本遞給李昭甯：“陛下想看，臣明日便命人去采買。”

李昭甯眼神亮亮：“真的？”

陳崔笑道：“陛下難得有閑情雅緻來看書，臣必定盡力，讓陛下開心。”

李昭甯計謀得逞，松了口氣，唇角翹得高高的，哄着陳崔一定派人到指定的書肆去買話本，才将他送走。

用過晚膳，李昭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禦書房的書案前，望着滿桌話本，蓦然間遍體生寒。

陳崔雖與她表面是君臣情深，但他對話本的态度也表明，他不允許李昭甯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成長為合格帝王的可能。

隻要她沉迷享樂，永遠不思進取，陳崔就能永遠與她和和氣氣，也能一直從根源上拿捏她，讓她永無掌權的機會。

李昭甯默默地将書冊一本本摞起來，剛包好，裴硯就推門而入。

禦書房内沒有伺候的下人，李昭甯見裴硯來，放松得很：“怎麼天天跟着你的小童不在？”

裴硯停住，有些意外地淡淡道：“他晚上……有别的事。”

李昭甯本來也隻是随便一問，便不再追究，端正坐好，等着裴硯問她的功課。

這些天下來，她已經把朝中局勢摸了個七七八八。

一方是以陳崔為首、主要由藩鎮節度使構成的軍事力量，他們牢牢把控着朝廷的兵權和财權，握住帝國命脈，翻雲覆雨、一手遮天。

另一方則是先帝、先先帝舊臣，幾乎都已失勢或暫領閑職，隻有一人例外，就是杜黃。

他是三朝宰相，目前領中書令，是群臣之首。早年門生衆多，勢力盤根錯節，就算是陳崔也得忌憚他幾分。他清廉剛直，大周由盛轉衰幾十年，在陳崔的弄權下還沒亡國，就是靠杜黃撐着。

李昭甯這幾日都在看杜黃的生平和各類案卷，估摸着裴硯今日要問，于是在腹内将杜黃的各種事項慢慢過了一遍。

哪知裴硯将一本小冊子放在桌上，語氣冷然：“臣以為陛下頗有詩才，但一展此卷，才知陛下原來還很通話本雜文。”

李昭甯心裡咯噔一下。

桌上這本書，确實是她寫的，混在話本裡賣，本想試試水，怎麼到了裴硯手裡？

對于裴硯這種正統讀書人來說，詩歌文賦是經典，小說話本則是末流。

要是被裴硯發現她在做話本生意，估計不會再教她任何東西了。

李昭甯不動聲色，目光松松地掃過裴硯的臉，發現他眉目間并未有什麼怒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拿起桌上的小冊子，故作疑惑地翻了翻：

“什麼話本雜文？”

裴硯微微俯下身，雙臂打開撐在書案上，平視着面前的李昭甯，目光灼灼：“陛下行文，習慣在論述最後加一句‘如此而已’，與這話本作者如出一轍。”

李昭甯挪開目光，哈哈笑了兩聲：“是嗎，真巧啊，竟然有人與朕的習慣一樣。”

她這幾日，與裴硯讨論以前的科舉題目時，會寫些應制詩和策論來玩，裴硯還誇過她寫得不錯，但李昭甯從未想過他會細心至此。

裴硯往前湊近了一些：“臣還發現，這話本的署名作者是‘松冷’，與陛下昨日寫的策論署名，一模一樣。”

李昭甯皺眉，翻出昨日寫着玩的紙箋，攤開在裴硯面前：“哪有，我的話本的署名都會特意少寫一點，變成‘松泠’，是他抄錯了才寫成……”

李昭甯猛地頓住。

說漏嘴了。

這老狐狸。

她心中慌亂如同沖開堤壩的洪水一般洶湧而來，再裝已經沒用了，她得解釋。

但裴硯就算聽了她的解釋，也不會原諒她，畢竟話本小說在他眼裡，堪比草屑塵泥。

裴硯直起身，背着手，看向窗外：

“陛下若喜歡寫這些，那臣便不再教什麼策論經文、朝堂權謀了，免得陛下兩頭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