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方馳握着茶杯,在甯景城說出想找個人陪,他就沒說話沉默着,聽到他最後一句,心口更加不是滋味,漲,酸澀。
他清楚甯景城是什麼性子的人,開朗說不上,有時候甯景城也會為一件事鑽牛角尖,但絕不會是多愁善感的性子。
能讓他說出這番話,隻能是前面積攢的東西太多了,在寂靜的無人夜晚,他人的孤苦無依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年甯景城父母雙雙去世,韓方馳還在村裡。
那是一個罕見的暴雨,連續下了一周,銀白色閃電從夜幕劈下,仿佛整個村莊都跟着顫抖。山頭的黃泥漿混合嘩啦啦的雨水灌滿農田、溪流,水泥道路也是急促的黃泥漿水流。
發洪水了。家家戶戶拿出蛇皮袋,有組織地去抗洪,一車車的泥沙運過來,裝滿蛇皮袋,一袋袋疊在河道。不然洪水進村,損失就慘重了。
小孩不允許出門,多孩子的哥哥姐姐可以幫忙照看,隻有一個就跟别人家孩子湊合鎖在家裡。
甯景城是獨子,自己一個人不好玩,從鄰居家抱回來五六個小毛頭關家裡邊,沒電沒水,隻能生柴火。撐着傘,穿着水鞋,踮腳把窗戶敲響,喊韓方馳過來一塊煮面餅吃。
韓方馳得了媽媽的同意,穿着件雨衣出門,雨衣款式甯景城沒見過,把人帶回家還新奇地穿上往外邊站了會兒。
暴雨天,天冷,甯景城把小毛頭們一排排安頓在剛生過火的廚房,溫暖。關好門,窗戶留着細縫透氣,和韓方馳一起拿出碗筷給他們分面條吃。
正吸溜着面,門從外被敲響了。
坐外邊的韓方馳去開門。
外頭的狂風把暴雨吹得傾斜,一開門,雨霧就撲了人一臉水汽。門外站着兩個身披透明塑料膜的大人,寬大竹帽下的頭發在滴水,走進來,腳下穿着的水鞋在咕噜噜響。
“景城呢?”
韓方馳回廚房把甯景城喊出來,甯景城一出來,那些小毛頭就跟跟屁孩一樣串在身後。
“二大叔,二大娘。”甯景城喊了聲人,說:“我弄了面,吃面嗎?”
“不吃了不吃了,等會就要走了。”二大叔摘下竹帽,濕漉漉的頭發黏成一團,“今晚把東西收拾好,明天跟二大娘回家裡住幾天。”
二大娘紅着眼眶,點頭,想說什麼,沒能說出來,轉頭看向窗外。
韓方馳看見她下巴挂着的水珠順着脖頸往下流,往甯景城的位置靠。
甯景城以為韓方馳冷,貼了上去,對二大叔說:“行啊。明天我把他們抱回去,他們爺爺奶奶在家。”
“想帶就帶着吧。有吃的。”二大叔搖頭歎氣。
大人離開後,甯景城讓小孩把面吃完了,不許浪費。
吃完面,愛玩的就讓他們在家裡玩捉迷藏,安靜的甯景城就帶回房間讓他們随手抽了本書給他們玩,等韓方馳再過來,發現他們把甯景城的數學書本給撕爛了。
三天後,雨停了。
再兩天後,甯景城穿着嫩黃色水鞋,踩着路面沒完全消退的泥水,路過大門緊閉的家門口,沒敢看一眼,往韓方馳家走。
門打開,甯景城擡頭,看見韓方馳的母親,一頭黑發用一根素白發簪挽起來,垂下的眼眸很平靜的甚至說是沒有感情地看着甯景城。
甯景城有些害怕,眨了眨腫成三眼皮的眼睛,小聲喊了句:“阿姨,我來找方馳哥。”
韓方馳從房間出來,緊張地看着自己的母親:“媽。”
韓方馳母親在自己房間待了兩天,昨晚才出來,現在狀态也不好,他害怕媽媽讓甯景城離開這裡,然而他媽媽把門打開,冷清道:“進來吧。”
甯景城愣住了,韓方馳也意外,跑過去,說了句:“謝謝媽媽。”拉着甯景城往房間跑。
進到房間的甯景城脫掉水鞋,坐在床上,開口:“哥,我爸媽死了,我也要當孤兒了。不過,二大娘說了,我以後可以到她家吃飯。”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表情太淡定了,如果不是他腫起來的眼皮,那個時候的韓方馳恐怕要誤會了,誤會甯景城是個沒心的人。
他坐下去,側頭小聲問:“你偷偷哭啦?”
甯景城揉自己的眼皮,“昨晚太難受了,自己躲被窩哭了。我問二大娘,爸媽是怎麼死的。二大娘說是被洪水沖走了,其他村的也有人被沖走,都找不到人。五天過去了,人肯定是沒了。”
他把自己眼皮揉得更紅了,像是剛剛大哭過似的,“哥,你有辦法弄艘船不?他們找這麼久了,還沒找到,我也去找找。”
韓方馳說:“你别添亂。”韓方馳是北方小孩,還沒受這邊語言發音影響,别字發第四聲,對甯景城來說,老兇了。
幸好韓方馳說了這句後,伸手摸摸甯景城的頭,又捏捏他的後脖子。
房間安靜了會兒,韓方馳又說:“你要睡覺不?”
甯景城眼皮子在打架,聽到這話,眼皮撐了起來,搖頭:“不睡。我不敢回家睡,我怕鬼。”
“自己爸媽也怕?你等我。”韓方馳穿上拖鞋,拍拍甯景城的頭,出門,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有些謹慎地走過去,蹲在母親面前,小聲說:“媽媽,我有事要求你。”
女人眼珠子轉了轉,淡漠道:“什麼?”
“在開學前,都讓甯景城在我房間睡。我發誓,他不會打擾到媽媽的,也不會打擾我學習的。”
這時候甯景城躲在門後,探出個頭看,壓根沒注意到自己多顯眼,韓方馳手擺後頭對他揮手,讓他回房間去。
女人視線掃過來,吓得甯景城讓房門口躲,露着半邊臉在外邊,韓方馳都想跑過去用手掌幫他擋一擋。
然後,甯景城小心翼翼把頭探出來,怯弱又小聲地喊:“阿姨,我睡覺不打呼噜的,不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