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躍飛這人,給甯景城的第一印象不好,打火機敲在玻璃櫃台的聲音在深夜挺刺耳的,後面也看得出來,龍警官是個有個性的人。
突然問出這話,甯景城一下反應不過來,但也還是笑着回了句:“還沒呢,沒考慮這事。”
龍躍飛嗯了聲,又吐了口煙,煙霧下深邃的眼睛盯得甯景城不自在,有點冒犯了,而且,他不是很喜歡煙味。
甯景城說:“我這也趕時間處理其他事,不然還想跟龍警官多說幾句話。”
龍躍飛把手中的煙頭扔地上,用腳碾,随後接過甯景城手中的煙盒,抛在手裡,又把煙放回甯景城手裡,“公職人員不接受群衆一分一毫。心意我領了。”
他說:“下次吃個飯。”
甯景城答應了。一是他不想得罪龍躍飛,大黑現在還在裡邊待着,内裡的事有個人照應比沒有要好;二是他心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拒絕了還得編個理由,麻煩。
具體時間龍躍飛沒說,甯景城也沒提。
他開車去把大黑卡裡錢拿出來,和孫二哥湊了些補進去,一家家帶着重禮和錢上門。
這事不好幹。
母親失去孩子的心情很沉重,一時半會兒也接受不了,他們一上門,又把這傷心事給帶出來,被女主人轟出門,禮物和袋子裡的錢都往他們臉上砸了。
大冷天,甯景城和孫二哥在門外站到晚上,雪花落他們頭上,披在他們肩頭,女主人才紅着眼睛把門開了,給他們倒杯熱水讓他們捂着喝。
有戶人家是偏遠地區的農村,家中就兩個手顫微的老人。老人一個全瞎,一個半瞎,剛開始不知道他們是誰,摸到禮袋,以為他們是扶貧辦的,熱情招呼着人進來。
知道兒子去世了,老人一下踩在柴火上,差點摔倒了。
甯景城和孫二哥在哪兒待了兩天,走的時候,老人還摸着牆,佝偻着背脊出來送他們,蒼老的聲音在寒風聲中含糊不清,說着:“命,都是命。閻王爺要親自收,也沒辦法,沒辦法的。”
甯景城回頭望,兩位老人在寒風蕭瑟下互相攙扶着,如同小時的田間稻草人。
那時候豐收過去了,一望無垠的灰黃色田間隻有那個孤零零綁在木架上的稻草人,冬天旁晚的風顯得蕭條,一陣一陣,把稻草人吹得七扭八歪,如同漂泊在外的,孤苦無依的旅人。
回去路上,甯景城開着車,最後開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路,停在山區的水泥路邊上,趴着方向盤緩了好半天,才擡起頭,對沉默一路的孫二哥說:“二哥,幸好這路上有你陪着,不然半路我就得返回去,沒法和大黑交差。”
“說這話。”孫二哥聲音也啞了,“都不好受。”
甯景城眨了眨眼,淚水劃了下來,被他用衣袖胡亂抹去,眼睛在這一刻突然流露幾分茫然。
稻草人好像一直長在他心底,他想到那片割過稻的田間。傍晚其他小孩都有大人喊回去吃飯,用方言叫喚的喊聲在農村可以從村頭響徹村尾。十四歲的他咬着狗尾巴草,走着卻不知道往那裡走。
他記起來了,他沒家可走。
荒涼的田間隻有稻草人。
回到甯海市已經是深夜了,甯景城把孫二哥送家裡,路過酒樓,招牌沒了,外邊用塑料膜蓋住,如果錢不夠,這塊地大概率空置幾年後會拍賣出去,但無論如何,酒樓是開不了了。
甯景城心裡惦記着兩個老人,去了趟醫院。
陳申身上的管子什麼的都已經拆了,他站在門外,從門上的小窗口看進去,二老在陳申旁邊弄了個小床陪着,一條玫粉色的小毛巾擰幹了搭在椅子上,桌上的水果和鮮花永遠鮮明。
甯景城在無人的走廊看了會兒,裹緊衣服,離開了。
車停在街道兩側,走了一小段路,甯景城就裹了一身一身寒氣,好像眼睫毛都凍硬了,眨眼都難受,縮着脖子往便利店一路小跑。
推開門的聲音引起孫雅麗的注意,她探身出來,因為店裡有人在睡覺,她驚喜的聲音壓低,“哥,景城哥,你回來了。”
算來,甯景城這一來一回的,都過去四天了。
“回來了。”溫暖的明亮的空間将他包圍,甯景城呼出一口氣,肚子咕噜噜叫着,突然就餓得厲害,拿起紙盒給自己裝了幾塊熱乎的蘿蔔、魚餅還有丸子。
“景城哥我再給你弄點其他的。”
甯景城吃得挺多,這點隻能算零嘴。
“随便弄點就可以了。謝小鬼了。”甯景城餓了,喜歡的不喜歡的都能吃下肚。
“你再跟我客氣!”孫雅麗拿起面餅要砸他。
甯景城笑着配合着躲躲。
吃完手裡的,他想着要洗個澡,推開門進去。
孫雅麗煮面煮得認真,餘光注意房間門一開一合,擡手拍在額頭。
忘記告訴景城哥了。
甯景城打開燈,看見床上躺着的人,一下就愣住了,放輕腳步走過去,彎下腰盯着韓方馳的睡熟的臉,眨了眨眼,小心地把被子拉高。
他沒鬧出多大動靜,拿出衣服,拿出桶,把噴頭拆下來,管子放桶裡,等熱水的時候,他又走出去,看了眼韓方馳,這次是湊到韓方馳的大腿看,但沒看出什麼。
甯景城正彎腰脫衣服。韓方馳的微微沙啞的聲音傳進來,“景城?”
“在呢,哥。”甯景城應了聲,浴室隻有熱水帶起來的一點熱氣,終歸是冷的,冷氣刮在他赤裸的身體,手臂激起雞皮疙瘩。
他抱着身體,側頭安靜等待了會兒,沒聲音。
“哥?”
“嗯。”這聲音近了,就在浴室門口。
門是磨砂的,甯景城能看見門邊靠着的人影,他伸手往自己身上潑熱水,熱水冒出的水汽把他臉熏熱了。甯景城拍拍臉,小聲問:“哥你站這幹嘛呢?”
“聽見聲音,過來看看。”韓方馳的聲音也小,說小聲倒不如說聲音低,也可能睡懵了,“才回來?”
甯景城把毛巾浸水裡,本來是想擰幹毛巾擦身體的,但他哥醒了,他就用毛巾把水帶到身上,浴室傳出嘩啦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