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見醉漢如此反常,旁人尚有疑惑,但壓在醉漢身上的曲遊歡顯然最先回過神來——他撐将起身,顫巍地伸出手探向身下人的鼻息——果然,已沒了動靜。
如此突變,不遠處的女人立刻凄厲喊叫,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一番呼天搶地下自然也引得未散盡的人群再度聚攏過來。
如老舊火車般發出轟轟的嘈雜聲,四下民衆的議論瞬間淹沒了“崔清婉”,将她們一行人圍堵在屍體旁邊。
第一次見證死亡的場景,“崔清婉”說不清是害怕還是震驚,她隻覺得腦子“嗡”地一聲作響,随即而來的是渾身陡然升高的體溫。
她緊緊盯看地面上黑紫的面龐,她挪不開目光,呼吸也迅速緊促起來。
四周的議論聲愈加鼎沸,吵得她昏昏沉沉,在衣袖遮掩下她竭力用指甲掐住自己指腹,以疼痛感強迫她自己回過神來。
屏息凝神,她顫栗着瞧了裴如信一眼,雙唇開合間,她似乎想要說“報官”二字。
雖是無聲,但裴如信一早就放在她身上的視線還是極快捕捉到這份信息,他點點頭,輕聲回複“明白”。
大概是為了盡快驅散人群,裴如信派人召來的官兵隻是駐在城牆下的守軍,不管怎麼說,有了官服出面,尋常百姓還是避讓開了。
由守軍處理醉漢屍體,同樣地,還得帶走跪坐在屍體旁垂首不語的曲遊歡。
見失魂落魄的曲遊歡要被帶離,曲知笙不顧旁人攙扶,下意識就要上前阻攔,可當目光瞟向“崔清婉”後,她又本能地退下不作聲。
而曲遊歡本人似是驚魂未定,他滿臉木然,踱着步子像副行屍走肉。
“崔清婉”沉默不言,但她将要伸出的腳步顯然也是想随那官兵一道離去,她不知她應該做什麼,但起碼她覺得她該看看這些官差如何處置曲遊歡,或者說将曲遊歡移交何處。
她略有失神的行為被裴如信察覺,一跨步,他攔住了她的去路。
裴如信的态度異常堅決,隻說這事有他照看,她一個女人家還是少摻和這些事,不如早些回府,省得遭人算計,再生事端。
“呵,這雲中郡夫人的名号果然沒什麼用處,竟連自己的門客也保不下來。”
回想起自己被一衆随從塞回馬車帶回崔家的模樣,“崔清婉”不由地自嘲冷笑一聲。
“四娘慎言!”
雲岫擡手輕掩對方薄唇,随後她再次向四周環看,眼瞅着沒人,這才松了些緊張神色。
“郡夫人名号是聖人親賜,四娘可不能有半句怨诽,何況我們崔家門風清正,向來不做以權謀私的勾當,四娘這話若被有心之人聽去,不知還要歪曲出幾層意思來。”
“我——”
想要辯解幾句,可話到嘴邊卻還是放棄,她斂去面上的惱怒,緩聲開口。
“雲岫,你方才同我一起到牢房裡,遊歡的話你也聽見了,你怎麼想?”
“我?”
雲岫向前挪了半步,與“崔清婉”湊得近了些,她眸子一垂,思索着開了口。
“其實,其實四娘不該問雲岫,在雲岫眼中,他們姐弟二人雖成了崔家門客,可他們始終是被四娘買回來的樂師舞伎而已。”
“雲岫以為,他們和雲岫一樣,都是四娘的人,不管發生什麼,都必須以四娘的安危為首,所以……”
“所以你認為他把一切都承擔了,隻為保全我的清白,是應該的?”
“是,我知四娘又在憐惜我們這些下人,可四娘無須如此,畢竟這就是我們的命。”
“況且曲樂師想要包攬一切,也是為了向四娘表忠心,他雖未明說,可他今日字字句句,都是求四娘,希望四娘日後多關照曲娘子。”
“他是怕我不信他們。”
“是曲樂師不夠信四娘。”
聽罷雲岫的回答,“崔清婉”無奈一歎,然而思索片刻後,她卻招招手,淺笑道。
“罷了,先不說這些,清早我們走得匆忙,什麼都沒帶上,不如你現在去市集上買些吃食,一會兒我們再給他送去,反正事已至此,還是先吃飯要緊。”
“嗯……好!聽四娘的!那四娘先在巷子裡尋處不晃眼的地兒略微歇歇,我去去就回。”
雲岫正欲轉身離去,卻又在瞧見“崔清婉”身上的褶皺後止了動作,她擡手為自家四娘順平衣服上的褶皺,而後又叮囑幾句,這才轉過身加快腳步向市集上趕去。
站在原地的“崔清婉”隻是邊笑邊點頭,看上去很是乖巧溫順,眼瞅着雲岫走出她的視線範圍,她面上的淺笑忽地褪下,隻留下冷漠。
不是狠戾的冷峻,而是一種淡漠,絲絲縷縷徘徊在她眸底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與落寞。
心中怅意惘惘,環看四周,牆面斑駁古舊,擡頭眺望,隻見青瓦疊蓋屋檐,雖然縫隙中也有幾根雜草偷生,可這周遭還是冷清得可怕。
低下頭,她踢了幾腳石闆路上的碎石子兒,明明困乏得想要倚靠身側的磚牆,卻又怕髒了衣裳。
思前想後,她将身後的裙身緩緩捋貼,藏在膝蓋後窩處彎壓住,然後背對牆面緩緩蹲下身去。
這一定不合禮法,可她現在隻想這樣抱抱自己。
從她蘇醒至今,不過半月時間,可狀況百出,打得她沒有還手之力,她為自己魂居他鄉感到寂寞,也為崔清婉被人連環算計而感到悲涼。
抱膝半蹲,她将腦袋埋在臂彎裡,頭上戴着的帷帽就這樣垂了下來,簾紗半透,卻也幫她暫時隔絕了陌生的外界。
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她熟悉的世界,她隻是趴在課桌上小憩了一會兒,隻要睜眼,她就可以繼續最平淡的日常。
當然,如果沒人吵她的話——
“喂!這位娘子,我們這兒可不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