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客氣了,”崔皓羿笑着點點頭,随即眸光流轉,緩緩開口,“既然我已将自己的真心話傳到,那望娘子容我再囑托一言。”
噢……先禮後兵是吧?沒事,我承受得住。
“三郎君請講。”
“崔清婉”克制住上挑的眉尖,然後收颌垂首,一副乖孩子聽從長輩訓話的模樣。見狀,崔皓羿擡手示意她掖掖頸側的衣角,好讓氅衣裹得更嚴密些。
“入河救人是迫在眉睫的當機立斷,所以我欽佩娘子的英勇,可若是往後遇到并非這般的迫切,我希望娘子盡可能保全自己的安危。”
“此言既是為了我胞妹阿婉,也是為了仍在阿婉身上的娘子。”
“娘子本就仁義,不責怪我無意造成借魂一事,還願意幫阿婉養魂,如此之下,若娘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才讓我無地自容。”
“我這般說,娘子一定覺得我寡情,可現實确實如此,阿婉那樣遭遇,即便是真救不回來,我也該認命,但若為此搭上娘子的性命,那我真該以死謝罪。”
真誠,又能切身地為他人着想,如果他不是在刻意表演,那不得不贊歎一句崔家家風優良,能培養出這樣可貴的人來。
是的,可貴,不自欺且内心坦蕩的人實在可貴。
隻是也不知道為什麼,崔皓羿言語越是溫和真摯,“崔清婉”因此而生的委屈就越多,她忙着把腦袋往衣領邊縮了縮,掩飾着眼眶中的濕潤酸澀。
但馬車車廂内總歸是狹小,所以眼前人泛紅的眼尾是如此引人在意。
崔皓羿側着目光盯看對方試圖藏匿在大氅中的淚霧,不由得前傾身子,稍稍湊近,然後在猶豫中開口。
“娘子?娘子這是怎麼了?”
“不……沒事,隻是想起一些往事。”
“崔清婉”抿緊雙唇搖搖頭,她将腦袋垂在大氅的毛領邊上,晃晃腦袋蹭了蹭眼角淚水,然後露出一張很難為情的笑臉。
“大概我也曾遇到相似的場景,但記不真切,抱歉,是我失态了。”
“該說抱歉的人分明是在下,若不是我,娘子又怎會失去一些記憶……”
崔皓羿泛起一絲帶有歉意的苦笑,随後他很識趣地向後闆闆身子重新端坐,他不是個什麼都要刨根問底的人,這種沉浸在回憶的瞬間,還是該留給對方的。
馬車内陷于靜寂,隻聽到車輪碾過道路辘辘作響。
“崔清婉”抽抽鼻子,努力使自己表現得平靜些,她偏過頭向木窗縫隙看去,思緒也很配合地飄向遠方。
但說實話,其實沒什麼要緊的,甚至不該有流淚這樣矯情的行為。隻是方才聽到崔皓羿的溫柔囑托,她便不由地想起那隻在兒時摔破的碗——
明明自己也是體恤家裡人辛苦而主動去做的家務,怎麼就因為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而挨了那樣的訓斥?
“什麼事都做不好!”
“你這樣毛躁以後誰敢要你?”
“不想做别做!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
……
言辭激烈的場景充斥在腦海,讓這個假崔清婉難以自抑地扯扯嘴角,含着淚光自嘲一笑。
她很清楚她的父母是愛她的,可同時,她也清楚那些訓斥是确切存在的。
她想要抱怨發洩,卻囿于父母的關愛;她想要裝作不在意那些被責備的經曆,但每每在沒有防備時被驟然席卷的悲傷所淹沒。
她應該不去在意這種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細枝末節,她也認為自己很堅強,畢竟從此以後她做任何事都開始追求極緻完美,再也不留給别人責罵自己的機會。
可怎麼,怎麼今日就突兀地想起來了呢?
真是……奇怪……
車馬聲碾過,光陰辘辘作響,唯有暮春沉默不語。
“那個……五月初,三郎君會同去嗎?”
大概是長久的沉默過于尴尬,“崔清婉”努力驅散内心的悲傷後便試探着開了話頭。
“嗯?”
崔皓羿再次傾傾身子,随之而來的目光也帶有幾分探詢意味。
“清晨在書房時,三郎君不是曾講到桓王來崔家的事嗎?”
“崔清婉”垂下眸子躲開崔皓羿的目光,面上淺淺浮起禮貌性的笑容,好似晚秋時節蓋在腐朽枯葉堆上的落英,讓人不忍心踏破。
“桓王說他盛王兄家的長女璨兒曾約清婉娘子與他出席金钗生宴,問我還去不去,我本拿不下主意,但他又說往日裡清婉娘子極為寵溺璨兒,略一思索,我便應下了。”
“現在想來,我還是有些沖動,所以,我想問問三郎君是否前去,多一個人在身邊,我也能少露些破綻。”
其實他是不會去的,她心裡很明白,但就當是一個話頭,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