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還沒發動,雨越下越大,他抱頭躲在角落,口中默默呢喃道:“又下雨了.....”
許沨的聲音極其微小,外面的雨聲何其宏大。
車一路開到新房,守望在門口的保姆撐傘去接可能要照顧十年之久的孩子,她和順的面容在碰上許沨後瞬間失色。
“這孩子,是發燒了麼?!怎麼這麼燙人!”
從車前頭走來的劉叔忙把手貼上許沨的額頭,還真是!他收回手,手背附帶走一層粘濕,他隻當是汗,不大在意,跟保姆連忙将人抱進溫室。
屋裡的燈光一照,劉叔臉色煞白,這哪裡是汗,分明是血!
許沨的脖子和臉頰坑坑窪窪分布着數不計數的小血塊,他緊皺起眉頭,沾滿血的雙手還停留在脖子處,不過一會兒又摳破了一塊皮,新鮮的血液在二人眼皮子底下流出。
“這...這...”
劉叔急忙給沈眠打去五六個電話,但都沒打通,他沒轍,跟保姆沆瀣一氣,把許沨抱回車上。
先送去醫院!
路上,劉叔邊開車邊嘗試和沈眠聯系,緊抓着許沨雙手的保姆心疼得幾近哭出來,“這娃娃的哥哥到底來麼?!”
雨越下越大,劉叔沒法動手打電話了,隻能專注路況。
到醫院門口,保姆帶人去挂号,沈眠的電話在劉叔停好車以後才打通,他邊往門診跑邊喘籲籲地轉告許沨的情況。
雨下得太大,沈眠姗姗來遲,見到許沨時已經是在病床上。
許沨臉上可怖的疤痕讓沈眠呼吸一滞,痛苦如回潮的浪水再次沖進心髒,同樣的雨天,時間在可怕地重疊,他握住許沨的手,小小的一團溫度蜷縮在他的手心。
“這些傷口是怎麼回事?”沈眠問,他不過才離家一小時。
“這是他自己撓的!”保姆從沒見過如此不負責任的家長,關鍵時刻打好幾個電話不接,現在還好意思問,她當時有多心疼孩子,此刻就對家長有多重的怨氣,“你看看他的指甲縫,裡面又是皮又是肉的,還有血沒處理幹淨咧!”
沈眠翻開許沨的手,指甲裡的血凝結成塊,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真的是他自己抓的。沈眠擡頭,還想再看看許沨脖子上的傷口,眼前忽然一陣暈眩,四肢乏力,他半跪在床邊,撐不住,瞬間摔到地上,這又給劉叔吓了一跳。
“這這這,我不過說了他幾句,怎麼給他說倒了!”保姆也從椅子上沖過去扶人。
“醫生!醫生!”
劉叔這聲喊直把許沨吵醒了,他費力地睜開眼,撞見沈眠躺在隔壁病床上,一下子精神不少,但他燒得太厲害,體内水分蒸發,啞了嗓子。
其他人都忙着照看沈眠,沒有人發現他醒了,許沨不吭聲,和他們一樣緊張地盯住白大褂醫生。
醫生:“最近有沒有熬夜?”
劉叔略一思考,不太确定地說,“有,大概有四天了吧,四天沒合過眼了。”
“一點兒沒睡?”
“........一點兒沒睡。”
那還了得,保姆一聽,壓不住嗓門,“這兄弟倆難道是什麼難兄難弟麼?”
醫生對劉叔道,“那你跟我來吧。”
劉叔點頭哈腰,正要走,手腕被一股力道抓住。
沈眠揉了揉太陽穴,拽着劉叔站起,“我沒事,可能低血糖了。”
“我上一個猝死的病人也是這麼認為的。”醫生涼涼道,“我建議你回去好好休息,再熬下去明早又得在醫院見着你......”
他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見這位剛醒來的患者連滾帶爬地跪到隔壁病床邊。
得,又是個不聽話的。
“醒了怎麼也不喊哥哥,還難受?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傷口是怎麼回事?别人抓的還是你自己抓的?”一口氣問很多個問題,沈眠腦袋又有些缺氧,他屏聲做深呼吸,視線一刻不歇地盯住許沨燒紅的臉蛋看,“怎麼不說話?對了對了。”
他嗓音啞了許多:“你還發着燒,肯定渴了,哥去給你接水。”
劉叔搶到沈眠起身前去飲水機兌了杯溫水。
接走水杯,沈眠把許沨兜到肩側,“喝點水。”
水杯被拖住底部往上,從許沨臉頰邊遞到沈眠下巴處。
“你喝。”本來童稚的嗓音變得沙啞,像是被磨成顆粒的石頭沉進谷底,許沨仰頭,眼神郁悶又倔強。
許沨比自己軸,小小年紀,做出的決定一成不變,要喝牛奶就絕不碰果汁将就,沈眠拗不過,喝了一口,再把水送到許沨那。
不過半秒又被推回來,沈眠無可奈何,讓劉叔再接杯水,兩人一人一杯,把杯子裡的水都喝了個幹淨。
水過咽喉的暢快感讓沈眠生出劫後餘生的錯覺,等劉叔和保姆離開病房,他慢吞吞地抵住許沨的額頭,感受滾燙體溫的同時紅着眼嗔怪,“哥真的被你吓到了。”
許沨想解釋,卻被濕冷的還在發抖的手捂住嘴,“病好了再說話。”
頭頂虛壓來重量,淡淡的香味充裕在鼻尖,許沨辨不清是什麼味道,他第一次在沈眠身上聞到,應該是香水吧,他低下頭,沈眠疲憊的嗓音從頂部傳到兩側耳朵,“等你病好,我也要找你問話了.......”
兩人一起躺下,沈眠仍然把許沨圈在懷裡,“跟哥一起睡會麼?”
窗外的雨還是傾盆而洩的勢頭,許沨瞧着有些怕,側身面對面望了沈眠片刻,又縮起脖子,蜷卧進狹小溫暖的懷抱裡。
不過一小會兒,許沨發現沈眠已經睡着了。
均勻的呼吸聲綿綿起伏,聽着聽着,許沨的眼皮也開始打架,也不覺得害怕了。
他鉚足最後的力氣把被子邊邊蓋在沈眠腰身及以下的位置,做完這些才酣然入睡。
次日中午。
沈眠帶許沨在醫院來回奔波做了許多檢查,最後帶他去了精神科。
“孤獨症?”
“對,我這裡的檔案又記錄,四年前一位福利機構的院長就帶他來檢查過,輕度,不嚴重,後面好像好了。”醫生看了看,“嗯......當時的并發情況是說不願意社交,情感有些鈍化,并沒有提到其他的異常行為。”
三年相處,沈眠對這些竟然一點兒都不知情,他臉色白了白,“現在呢?”
“具體的我還得和這位小朋友聊聊。您之前說他經曆過車禍,是在什麼時候?”醫生問。
沈眠沉默片刻,回答道:“半個月前。”
“在這期間他有過什麼特别大的或者是異常的行為反應嗎?”
這......沈眠答不上來,車禍發生後的半個月裡,他從沒回過家。
醫生了然,“好吧,家長可以先去外面回避,我要問的問題也包括小朋友的隐私,他人在場他可能不方便講述,如果有突發狀況,會請您進來的。”
“嗯。”
好多好多話,許沨聽得頭大,他隻知道哥哥要走,翻下闆凳跟上去。
快要跑到門口時被沈眠截停,“你在這乖乖地回答醫生的問題,哥就在外面,不走。”
許沨抓住沈眠的衣袖,“我不要,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
眼見沈眠總是不看他,他緊咬住牙,松開了手,轉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我會乖乖的,你走吧。”
許沨很少和他鬧氣,每次生氣也很好哄,這次不管是什麼原因,得先把重要的咨詢完成才行,沈眠關上房門,打算過後再補償。
沈眠一走,許沨就後悔了,他有些郁悶,兀自垂着腦袋,不知道對面的醫生正在看他。
種種表現,都沒有孤獨症的特征,醫生稍稍放心,“小朋友,要不要先吃一顆糖果?”
“......”
精神科醫生像人販子。許沨說:“傷口是我自己抓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有什麼想問的就直接問吧。”
怎麼人前一樣人後一樣,家長在的時候可不是這種态度,醫生放下哄小孩的棒棒糖,瞧着他這副小大人的模樣,樂呵呵一笑:“你還挺拽的。那麼拽怎麼怕坐車啊?”
誰怕坐車了,他才不怕坐車,他怕的是下雨。
去夏令營的路上就在下雨,雨水漫布在車窗上,雨刮器不停作用,刷下去再升上來,許沨坐在蘭惠心和許芝的中央,視線跟着它上上下下。
雨天光線弱,車内裡也沒有燈光普照,藍眼睛灰蒙蒙的,看起來沒精神,他确實沒精神,起得太早,他想睡覺,許芝不會當靠枕,他隻能往蘭惠心懷裡倒。
許沨打了個哈欠,聲線黏糊:“蘭阿姨,雨好大。”
“司機伯伯已經開得很慢啦,不怕不怕。”蘭惠心摟住他。
他一點也不怕,他隻是困了。
旁邊的許芝總在低頭看時間,蘭惠心問道:“怎麼了?”
“隻是覺得有點兒奇怪。”許芝望了眼前面的車窗,眉頭皺得更深,“雨下得太大了,不安全,先找個地方休息,等雨小了再出發。”
蘭惠心心裡不踏實,應了許芝的提議後也沒安心多少,見懷裡的許沨一直打哈欠,便無心其他,專心哄他睡覺,“睡吧,睡醒了就到啦,蘭阿姨會叫醒小沨的。”
........
之後的事情許沨一點也想不起來,要說特别的,做了噩夢算嗎?他夢見雨水變紅了,落在身上像刀片,把圍住他的蘭阿姨和媽媽紮得千瘡百孔,但雨水仍然打不進來,隻有她們身上的暗色液體順着不知道從哪折進來的鐵皮尖滴到許沨臉上。
夢裡的她們不說話,無論許沨怎麼喊,她們都沒有回應,甚至沒有體溫。
蘭阿姨和媽媽死了。
可死到底是什麼意思?
許沨問過唯一探望過他的沈老爺子。
“死去的人——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在身邊了,你的蘭阿姨和媽媽就是這樣。還記得嗎,那天去看你的哥哥,他想抱你卻沒有抱你,這是因為他覺得死的人應該是你,而不是他的母親。”
.......
自此之後的半個月裡,房子裡隻有他,每天送飯的阿姨也不同許沨閑聊,他沒有人可以說話,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的事,沒有回想過無可挽回的事。
看到沈眠回來,許沨才從持續的迷惘中清醒,理解了沈老爺子說過的話。
大家為什麼不來找他,因為她們已經沒法回家了。
死亡的人找不到家,痛苦的人不願意回家。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為什麼隻有我活下來。
我沒有被抛棄,是我抛棄了她們獨自活着。
我才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