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随着傷被驅逐出體内,真正的十一終于醒來。他一睜眼便覺得渾身乏力,手臂和腿腳劇痛無比,轉眼瞧見四張擔憂和關心的面龐,恍惚認出了他們是誰:“遊刃叔叔?他們是……诶,我好像記得你們,山鬼謠,弋痕夕,雲丹,你們是救了我的俠岚。”
四人圍在床邊輕輕點頭。
十一有些半夢半醒的樣子,小聲說:“原來那些不是夢啊。我好像還看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遊刃解釋道:“你之前被五敗之傷附體了,那大概是傷在搜羅你記憶中有關惡的部分,掠奪取食。”
十一茫然道:“有關惡的記憶?”
遊刃點頭:“嗯,即便隻是很小的事情,哪怕是自責,失望,遺憾,都會被零察覺,然後趁機附體。我們看到了,你之所以被附體,是因為‘惜’。十一,奶奶去世後,你一直覺得非常難過和可惜,對不對?”
“是啊……奶奶辛苦養育我長大,我卻辦法讓她安度晚年,她就突然離開我了……”十一喃喃道,泫然欲泣,“可是,悲傷和難過,惋惜和遺憾,這都是作為人就會擁有的感情啊。”
弋痕夕安慰道:“十一,為親人離世感到悲傷和遺憾,甚至被零附體,這都不是你的錯。是零利用了你的感情,将它轉變為執念和惡念。”
十一雙眼濕潤地問道:“那我以後思念奶奶的時候,還會被零附體嗎?”
三人一時啞口無言,山鬼謠離床榻最遠,抱着胳膊冷冷道:“如果有一天,這世上不再有零,窮奇被徹底消滅,那就當然不會再有人被附體了。話又說回來,無論零存在與否,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會産生,但無論是哪種感情,都不該讓自己一味地沉湎其中,最後,反倒為其所害。”
十一相較于同齡的孩子,更為早熟和早慧,他聽明白了山鬼謠話裡的意思,忍着傷痛擡手抹掉淚水,點頭道:“雖然很難,但我會盡力的!”
山鬼謠颔首,對雲丹和弋痕夕道:“我們也該走了,回去和伯母道别,就該啟程回玖宮嶺了。”
弋痕夕應道:“好,帶上些吃的,我快餓扁了。”
雲丹擺擺手和遊刃、十一道别:“十一,我們馬上要離開了,等你休息好了,和遊刃一起,幫我陪我媽媽吃一頓年夜飯,好不好?”
十一和遊刃一愣,緊接着鄭重點頭應下:“嗯!”
鸾天殿三人走出桃花林,弋痕夕認得回雲丹家的路程,腳步逐漸加快。
山鬼謠注意到雲丹有些失落,于是慢下步伐陪在她身側。
行至半路,雲丹才恍然驚醒,左右張望:“弋痕夕呢?”
山鬼謠不知什麼時候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裡咬着:“跑回去吃飯了。”
雲丹一聽到“吃飯”兩個字,就又想起來自己今年不能和媽媽一起過年,但那也是她和媽媽共同的決定,她離開是為了變得更強,這樣,或許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更多的人,被迫生離死别。
她忽然想問山鬼謠一個問題,和弋痕夕一樣,她想問便問了:“山鬼謠,你是因為什麼,才選擇成為俠岚呢?”
這個問題,山鬼謠一時也找不到答案。歸根結底,時也命也,他走上這條道路,才發現他如此适合這條路。
“保護世人”這麼大的夢想,對那時的他來說太飄渺,遙不可及,自然沒有興趣。
可當“世人”中的一兩個人,鮮活地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他便覺得,他有力量能夠守護他們,也是一件非常不錯的事情。
他遠遠地瞥見了那座被木欄圍起的小院,院中飄來的酒香,茶香,飯菜香,還有離得太遠,已經清淡得難以分辨的一縷桃花香,這些曾經将他拒之門外的美好,竟在一朝一夕之間突然成了他的歸屬。
歸屬。
他忽然明白,原來,昨天在鸾天殿前,他看着雲丹欣然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突然出言嘲諷,是因為,自己除了鸾天殿之外,無處可去,所以對那個瞬間的雲丹,心懷羨慕,甚至嫉妒。
可笑又可悲,但那也已經是過去了。
想到這裡,山鬼謠自嘲一笑:“我為什麼成為俠岚,已經記不清了。但要說成為俠岚後最大的好處,就是遇見左師老師,還有遇見你。”
雲丹乍一聽他這麼直白的感慨,有些不适應,雙頰微紅地問道:“那弋痕夕呢?”
“我在成為俠岚之前就遇見他了。”
“我不也是在你成為俠岚之前就遇見你了?”
“……”
雲謠夕三人按時回到鸾天殿,向左師老師彙報了這次外出的全部經曆。
左師欣慰道:“雖然事發突然,但你們随機應變,不僅安全回來了,還在五敗之傷的手中救下傀儡,做得不錯。”
弋痕夕“嘿嘿”一笑,有些得意地從俠岚包中掏出一個木盒子:“左師老師,桃源鎮最好的紅紙,我們也帶回來了!”
——那是鸾天殿三人準備離開雲丹家時,遊刃背着十一趕來,一方面是為了送行,另一方面——
十一雙手遞上一個狹長的扁木盒子:“這是我以前收藏起來的,還好沒有被戰鬥波及,裡面的紅紙,是奶奶第一次教我造紙時,我自己做出來的。雖然技藝還不成熟,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請你們先收下這個,以後,我一定還能做出更好的送給你們!”
弋痕夕接過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摞整齊的大紅宣紙,色彩鮮豔,光澤如新,氤氲出一股馥郁的桃花香。
——即使是第二次打開,依舊香氣撲鼻。
左師伸手撫過盒中的紅紙,感慨道:“是‘陽春三月’的桃花紅紙吧?”
弋痕夕驚道:“是啊!老師你真厲害,這都看出來了。”
左師合上盒子讓弋痕夕收好:“走吧,先吃飯。吃完飯,我去鈞天殿向破陣統領彙報有關傷的情報,你們先回來歇會兒,守歲時我們剪窗花,剪好了貼在門窗上,就算是過年了。”
三人站直身體,應道:“是!老師!”
鈞天殿。
破陣聽完左師的轉述,背着手走下統領座椅前的台階,左師随他一同行至殿門前,望向檐外漫漫星空,兩人不約而同地微歎。
破陣的聲音遒勁有力,語氣卻飽含憂慮:“桃源鎮附近曾聚集那麼多重零,不是好兆頭。”
左師點頭,同樣憂心忡忡:“加上天淨沙帶回的消息,五敗七魄,已經有半數在世間現身了。”
“山雨欲來啊。”破陣背後的手收攏成拳,“這幾年,多地嗅探接連遇害,我們的情報網損失慘重,雖然有新的嗅探繼續奔赴各地,可是收效甚微,除了兩年前秋荻傳回來的一封情報,我們派出去的多隊俠岚,隻能剛剛遏制重零和傀儡增加的趨勢,卻查不出昧谷究竟在做些什麼。”
左師問道:“你的意思是,假葉除了試驗零力與元炁能否共存,還在做其他的事情?”
“很有可能。但不管它在做什麼,我們已經棋差一招,疲于被動應戰,這種被零牽着鼻子走的打法,不能再繼續了。”破陣轉向左師,“我有一個想法,你聽聽看。”
鸾天殿。
雲謠夕三人在蒸乾坤飽餐一頓,除了玖宮嶺的年夜飯,還有雲丹一路小心拎着的食盒,裡面都是青和精心準備的菜肴。三人吃完飯後和左師道别,沒有立即回鸾天殿,而是在後廚找到有餘,告訴他陽春三月近來發生的事情。
有餘震驚又悲痛,當即和蒸乾坤的管事請了假,又匆匆趕去鈞天殿請示破陣統領。
三人回到鸾天殿時,因為連續奔波兩日,雲謠兩人更是壓根兒沒有好好休息,剛坐下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夢裡,雲丹恍惚間回到了家裡的小院,場景卻是她最不想回憶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一個節氣,她收到消息說她爸爸出事了,匆忙趕回家,隻見傷勢慘重的爸爸靜靜地躺在地上的擔架上,青和跪坐在他身側,伸手撫着他的面龐傷神。
青和像是所有力氣都被抽走了似的,輕聲說:“他們說,他是失足墜崖,被路過的村民認出來,這才送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