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玉明月跟着外婆、梅玲阿姨走回庭院,外婆樂呵笑着,“藏不住心思的年紀,還是年輕好。”
玉明月趕緊取下脖子上的圍巾,“是他給我的,我又沒有要。”
梅玲阿姨偷着笑,玉明月抱着圍巾跑回屋。
王乘風先回林城,搭乘當日航班回到石竹山,祭拜祖先,下午和犬子一起上九仙宮。
九鯉湖,風光旖旎,石湖如鏡,與樓台古刹相交,風景美不勝收。
每年正月初一,前來尋幽祈夢的香客絡繹不絕。
年年如是。
相比往年,王乘風格外虔心,淨手洗臉,進到九仙宮主殿,焚香求拜,在祠中留宿一晚,求夢解願。
有晚風來,祠堂前,月映清湖,風傳瀑音,禅香襲人,禅定打坐,王乘風腦海裡浮現出江上酒樓門外見到玉明月那一眼……
“還是不去見空見道人?”
像一場春夢,耳邊清晰傳來犬子的聲音。
王乘風睜眼。
提到空見道人,他眉間多了些戾性,望着月光灑滿的空山,拿筆寫下他的名字,還有“玉明月”三個字,取最後一個字合成風月無邊,雕刻在檀木平安符上,系在山邊的古樹梢上。
祈夢的香客已經漸漸安睡,王乘風合衣睡在大殿角落裡,殿外一道黃色道袍靠近,停了片刻,又離開……
茫茫雪原,他在拼命奔跑,那是一個沒有村莊,沒有路人的地方,方圓百裡不見草木,他拖着疲備的身子,四處在找出路,一株被白雪素裹成玉柱的枯木下,突然看那裡站着一個人,她笑着緩緩回頭。
是誰?
迎着那張笑臉跑過去,白茫茫中,山崩地裂,瞬間被驚醒。
天微微亮。
清晨六點,祈夢祠前,香客們已經開始排隊請寺中師傅解夢。
昨日夢裡一夜奔跑,王乘風感覺渾身泛酸,起身活動下筋骨,跟在香客後面。
打坐祠中解夢的人正是空見道人,他年年來,但年年不願見面。
那場車禍,命運帶走他的媽媽,他的爸爸僥幸活回一命,目睹妻子鮮肉模糊焚盡在汽車爆炸聲中,飽受血光和相思的痛苦與折磨,亡妻頭七過,處理掉家中所有生意,留下一筆豐厚錢财,出遊九鯉湖,入關做了道人。
那年,王乘風十歲,整整十六年過去,他年年來,年年空着夢離開。
想見不見。
當年的孩子雖然已經長大,但那道絕情離去的背影深深刻在腦海裡。
許多年以後,還是清晰猶見。
王乘風走上前,面對記憶中熟悉的已經陌生的人,預想過多少次重逢見面的場景,但沒有一次和眼前重逢的場景相同。
心裡認的是爸爸,嘴裡喊出的是師傅,客主有别。
記憶中年輕的人顯了蒼老,但他的目光依舊冷冽,不願多看一眼。
佛珠輪回,空見道人禅定如煙,先向他彎身行禮,道袍掃落香案前,坐好,“人間車馬皆因夢,路遙一任事如塵,王居士一路風塵為夢來,是求姻緣?”
一語道破心中事。
王乘風緊住拳頭,也紅了眼眶,姻緣是他所求,但親情是他從十歲起就再也求不來的東西。
佛珠在眼前粒粒轉動。
“天地引乾坤定,紅線系來有心人。姻有緣,緣有姻……王居士,昨夜夢為空夢。”空見道人語氣一樣平緩。
王乘風苦笑,“空夢?昨晚在夢裡,我夢見一個姑娘,我到處找她,但怎麼也找不到,隻聽見一個渺茫的哭聲,那哭聲分不清是我的,還是夢中姑娘的……和很多年前一樣,我也是那樣滿街、滿地、滿世界哭着找他,最後,隻看到他抛下老人、孩子絕情離開的背影。我分不清是夢,還是真。”
“萬般由命。王居士,姑娘是好姑娘,王居士願用一生愛她?”
“你關心這些嗎?”王乘風冷朝,“像你愛你的妻子一樣,抛棄至親至愛,隐歸這深山,就叫願為一生所愛?”
空見道人微微鞠禮,“為一世夙願,過一程山水,王居士……”
“你不要這樣一副事事看淡看破的樣子,奶奶走那天,你為什麼也不回去看一眼?奶奶到閉眼那一刻都叫我不要怪你,我不該怪你嗎?”王乘風壓制着心中悲憤。
“本是青燈不歸客,卻因濁酒留風塵。”空見道人雙掌合一,“王居士,姻緣不問去留,半世煙雨半世落花,縱然山水有情,亦無關風月。”
“你說無關,我偏要她,也不做一個像你這樣抛家棄子無情無義的人。”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空見道人閉目禅定,“下一位。”
門外香客進來。
王乘風壓着怒火離開。
犬子代王乘風向空見道人鞠躬回禮後,拿出厚厚一疊現金放在功德箱上,追出殿堂,跟上王乘風,“錢我已經給了……你和叔叔許多年不見,好不容易肯見一面,就隻說了些氣話,你看叔叔他老了許多,在這山上住着也不容易。”
王乘風盯着犬子,打住犬子的話,沿着殿外小徑,紅樓香色,下山。
身後二層閣樓的屋檐下,空見道人手執佛珠默默拜别。
*
玉明月一覺醒來,撿起地上被子直往被窩裡鑽,夜裡睡着的時候被子全部被她蹬下床。
夢裡白雪皚皚,凍得她直接醒了過來,原來是被子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