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推開“季隐真”,但他一絲一毫也動不了,隻能任人宰割,絕望無比。
恍惚間,他聽見淩厲的破空之聲,随即兩張嘴終于分開,可還沒緩口氣,他就掉進了水中。
他是被某個東西拽下去的。這明明是條不寬的小河,他卻一直墜一直墜,小河似乎變成了無間地獄。
霍行知嗆了水,被拉到水底的時候已然神志不清了。朦胧間,波光粼粼的藍色水面炸開了一個大水花,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朝他遊了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窒息讓他感覺時間很長,也可能真的過了太久了,霍行知才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麼東西。随後,一隻手捏住自己的臉,迫使他張開了嘴,緊接着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自己壓過來,霍行知隐約感覺到那是顆頭,嘴唇與嘴唇若即若離,一股股氣體似的東西順着口腔遍布四肢百骸,霍行知這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霍行知被拉出了水,他猛吸一口氣,開始劇烈咳嗽。拉他出水的人,爬上岸邊,坐在身邊,曲腿看着他。
霍行知看一個衣角就知道是季隐真,等緩過氣後,問他:“你沒走嗎?”
季隐真道:“走了,沒走成,靈霄山的三個大師兄來了,帶了好多人,我出不去,隻好回來了。”
霍行知腦中率先閃過是不是自己放的信号煙花把人引來了?随即否定。時間太短了。估計是覺明頭七,他段鴻還有俞子以幫助别人暫時回不去的理由引起懷疑了,要麼就是他們組織人圍殺季隐真的事已經傳出風聲了。
霍行知餘光見季隐真正在擺弄其披散的頭發,想來發帶是在水中被沖跑了。他心中有感謝,還有方才幻象的羞恥,兩股情感糾扯下,他拔下頭上的木簪,遞在季隐真面前,一個眼神也不給他,說話語氣更是冷漠無比:“拿着。”
季隐真拿起木簪把自己的頭發紮起來,朝霍行知笑笑,但見霍行知絲毫不理他,等他爬上岸上,便湊了過去,道:“你沒事吧?”
霍行知不自在的往後縮了縮。且不說他本來就不喜歡和别人親密接觸,再發生剛剛那樣的事情……季隐真一靠近他,他心裡就毛毛的,并且腦中再度回閃剛剛的畫面。
不知道那個場景季隐真看沒看見,自己剛剛簡直像個智力低下的傻子,死到臨頭了還一直笑,笑個屁!
霍行知暗自唾棄着自己。
季隐真可沒有察覺到霍行知的抗拒,霍行知躲遠了一點,他就靠近了一點,問:“你怎麼不說話呀?”
“你怎麼啦?”
霍行知耐不住季隐真的發問,答道:“我好得很,倒是你,竟然有膽子去河裡撈我,你胳膊怎麼樣了?”他心中還是挺喜歡季隐真的,面對季隐真的連續發問,還是忍不住回答了。
季隐真擡手摸了摸自己右邊的肩頭,道:“我也好得很。”
霍行知忍俊不禁。劫後餘生的喜悅和被季隐真逗笑的開心沖擊在一起,讓他不禁無聲笑了起來。
霍行知笑盡興了,才想起來他的同伴,此刻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他扭頭問季隐真:“你有看到跟我一起來的人嗎?”
季隐真搖搖頭,問道;“他們和你一樣,被騙來了這裡嗎?”
霍行知一噎。好一個“騙”字。
他道:“應該是的。你來的路上沒有看見奇怪的東西嗎?就比如白色的霧,還有鬼影?”
季隐真搖頭,道:“如果他們和你一樣,順着這條河的兩邊找,說不定會找到。”
霍行知得到了消息,心中此刻卻犯了兩難。
他一邊想去找同伴,一邊又不想把季隐真一個人留下來。
靈霄山的人已經來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盡量還是不想和季隐真呆在一起被人發現,畢竟任務剛開始,多一條路多個選擇,如果他以後要是需要用到正道這邊的人脈,但是被傳出他和魔頭在一起不清不楚的,那就不好了。正道顧及名聲,肯定不會為他所用的。
正道尊師重道,覺明的遺言靈霄山的人肯定會遵守的,所以就算季隐真出現在三位大師兄面前,也不會有什麼後果。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慌亂中季隐真又受了什麼傷,而他毫無辦法,甚至連句話都插不上嘴,那肯定是沒什麼好感度的,完整人格什麼的,不就是以身入局打探季隐真的愛好嗎?沒好感度可玩不了。所以季隐真還是先躲起來好了。
同伴也是要救的。混正道,名聲最重要了。要是被傳出他自己脫險,但不去救同伴,他努力維護的好名聲就功虧一篑了。
霍行知道:“這裡地方偏僻,在你先躲在這裡,我的那三個大師兄不會找到這裡來。就算有人找到你,你也别怕,直接跟着他們去見我那三個大師兄,他們不會為難你的。我先去看看我那幾個朋友,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回來看看你。”
霍行知的最後一句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得不現實,不禁笑了笑。他們馬上就要面見三個大師兄了,到時候有的忙,哪還有時間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道,“别等我,你自己覺得安全了就走。”
季隐真默默點了點頭,忽然将頭轉向一邊,道:“有人來了。”
霍行知十分相信季隐真的判斷,招招手讓季隐真躲起來,自己向聲音來處走去。
聲音靠近河邊,霍行知穿過陰影,眼前霍然一明,六個人影出現在眼前,正是段鴻六人。
雙方一見面,先是一愣,而後興奮地大聲喧鬧起來,圍着霍行知問東問西,皆是劫後餘生的歡快,其中還有一個氣惱的聲音,說是自己害了大家。自然就是說哭聲是自己師兄的那位弟子了。
不過他們也開心不了多久了。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雖說離虎口嶺的路口比較遠,但稍微費一點時間就能找過來,到時候,季隐真就能脫險了。
“霍師兄,你身上怎麼濕透了,你是不是落水了?”
霍行知不以為然擺擺手,道:“腳滑,掉下去了。”
又有人問:“霍師兄,我們每個人在河邊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我看到了我死去了好多年的小狗,段鴻師兄看到他的去世父母,吳師弟是他的師妹,張師弟是他的師父,武師弟是他病逝的哥哥,馬師弟看到了魚兒姑娘,你看到什麼啦?”
被點到名字的衆人,要麼向段鴻一樣深深歎息一聲,要麼向馬師弟一樣面露紅暈,霍行知一目了然。這些人,在各自的心中肯定有着很深的記憶和情感,鬼怪才會幻化出那些東西來騙人。但這到底是個什麼運行原理?他為什麼會看到季隐真?而不是向其他人一樣看到家人愛人。
這個問題霍行知不敢深究,總感覺怪怪的,正要開口将覺明拉出來頂頂,那少年忽的話鋒一轉,指着霍行知身側詫異開口:“霍師兄,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血?”
霍行知一怔,朝弟子指的方向扭頭看去,自己的上半身的身側沾了一片被水稀釋過的血迹,霍行知自己沒受傷,那這血,肯定就是季隐真的了。
段鴻作為最愛操心的人,當仁不讓一步踏出來,盯着霍行知身上的血迹看了半晌,道:“行知,你哪裡受傷了?快讓我看看。”
霍行知道:“師兄,我并沒有受傷。”他撚了撚衣服上的血迹,也做了疑惑的神情,喃喃道,“奇怪,之前并沒有這血迹啊,難道是掉進水中後弄上的嗎?”
當即,段鴻快步邁出林子,來到霍行知落水的河邊,霍行知想攔但竟沒攔住,段鴻隻是掏出兩張符紙握在手中,道:“師弟别怕,剛剛咱們是不小心着了它的道,現在咱們準備充分,才不怕它。”
霍行知哪是怕這個,他是怕季隐真被發現。
但幸好,季隐真已經不在了。河邊的地上長滿了青草,濕腳印踩在上面,也不顯眼。但有那麼一兩處,憑空多了幾滴水珠,霍行知不動聲色走到那裡,将水珠踩掉。
六人在河邊看了良久,河面靜止不動,看不出什麼奇怪的地方。段鴻轉頭問霍行知,道:“師弟,你到底遇見什麼了?”
霍行知立馬裝作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刻意頓了頓,道:“師兄,我看到師父了。我太激動了,所以……一時不慎,被那東西拽下了水。”他苦笑了一下,“幸好爬上來了,不然,師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多傷心呢。”
霍行知這話說的虛虛實實,恰到好處,在場的衆人聽了,都忍不住去聯想,一時,所有人的心頭上都彌漫了一股傷心。
就在這安靜的片刻,霍行知忽然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這聲音極其隐蔽,稍微一陣風聲,就可以将其掩蓋,偏偏現在無風無浪,無聲無息。
霍行知額頭上驚出一股虛汗,不着痕迹朝聲音的來處看去。那裡是一棵茂密的樹,和霍行知有十五步的距離,而離衆人則有二十步之遠。
看六人的神色,應該是沒有發現。
但現在不發現,等一會就不一定了。他們隻比自己多五步的距離,再安靜一會兒,被發現是必然的!
霍行知急中生智,轉身往樹的方向邁出了步子,吟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師父為我們貢獻了他的一生……”霍行知說到這裡,已經走到了樹的下面,用衣服接住了滴下來的水滴,“哎!說多了都是淚啊,事到如今,我們作為師父的弟子,隻有堅持不懈的努力,除惡揚善,鋤強扶弱,才算不辜負師父的栽培!”
段鴻聽得無比動容,他抹了一把眼淚,向霍行知走來:“行知……”
段鴻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隻見霍行知一擡手,另一隻手掩面,哽咽着聲音道:“師兄!我想一個人靜靜。不然,你們先去剛剛咱們碰頭的那裡等我吧,我收拾好了情緒,就會跟上你們……很快的,作為師父的弟子,靈霄山的弟子,我絕對不會拖後腿的!”
段鴻表情凝重,理解的點點頭,拍拍周圍人的肩膀,便向他們剛剛所來的方向去了。
從指縫中看到人都走了,霍行知立即擡頭道:“你的衣服在滴水。”
季隐真果然在上面,他低頭回答他:“兜不住了。”
霍行知不禁發笑。算了,反正他們都要走了。
季隐真緊接着又道:“你看到了你的師父嗎?你們現在還親嘴嗎?關系可真好。我以前隻見過一個媽媽親一個三歲的小孩子。”
霍行知:“……”
霍行知道:“不是他,我胡亂編的。”
季隐真道:“那是誰呀?你願意和他親嘴,那你肯定很喜歡他了。”
霍行知氣急敗壞道:“我根本沒想和他親嘴!是他自己親上來的,我還不能動,我感覺我的魂都被他吸出去了,這就是那東西害人的手段。”
季隐真道;“好吧。我看到你朝他笑,我以為你很喜歡他。”
霍行知重重“嘁”了一聲,繼而又冷笑一聲,以表示自己對此的不屑與抗拒。
空中安靜了下來,霍行知盯着衆人離去的方向,時刻防備着衆人忽然折回來,他心中總覺得還有話想對季隐真說,但到了嘴邊,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就像小時候和朋友玩瘋了,到了分開的時候,總是舍不得。
他感到時間差不多了,擡頭斜斜看了一眼季隐真,正要開口道别,忽然衆人的位置傳來說話聲。
這說話聲極其之大,簡直用喊的似的,隻聽:“師兄!師姐!你們怎麼來了!”
霍行知立即明白,是他們那三個大師兄帶着人追查到這裡了。而那邊的人大聲說話,大概也是在給霍行知通風報信。
但霍行知等的就是這一刻。
周圍有人,以免被人發現季隐真,霍行知忍住自己想擡頭看他的沖動,正站直了身子,要邁出步子,隻聽身側傳來聲音:“行知,你要去哪兒?”
霍行知心中一驚,扭頭向那個方向看去。陰影中,走出體型差距極大的三個人。中間矮小,左邊高瘦,右邊肥壯。這三人是現在靈霄山的掌門人周師叔的三個關門弟子,矮的叫周大,高的叫周二,胖的叫周三,出了名的形影不離,修真界說的靈霄三傑,就是這三人。
同時,剛剛離去的六人也從陰影中倒退出來,緊接着跟出來的,是十幾個身着青衣道袍的弟子,正是靈霄山的人。
那三個師兄,為首之人面帶和煦笑容,高者面無表情,胖者冷若冰霜,目不斜視向段鴻六人走去。
霍行知目送着他們,三人走得越遠,他的心就會放下來一些。忽然,那三人頓住腳步,回首望來。為首之人慈祥地問道:“行知,你不過來嗎?”
段鴻雖在遠處,但聽見問話,當仁不讓出了這個頭,道:“大師兄,行知他想師父了,剛剛還哭了呢。”
霍行知立馬配合地擺了個姿勢,依靠着樹,做了副傷心的表情,道:“師兄們,我馬上就來。”
三人意味深長看了霍行知一眼,繼而又擡眼看向樹冠之中,才走向段鴻的身邊。霍行知時刻關注着他們的行為,見此,心中不禁一震。
這是什麼眼神,難道他們已經發現季隐真了嗎?那怎麼又坐視不管?
緊接着霍行知想明白了。正派對于流明宮這樣的邪門歪道,從來不屑一顧,甚至是讨厭。更何況在這基礎上面又加了“師仇”這一點。發現了,卻不叫季隐真下來,是懶得理他,亦沒有把流明宮,老魔頭,還有季隐真放在眼裡,不給應有的禮數。
三人走置段鴻的面前,視線直逼得段鴻擡不起頭。
矮師兄開口,道:“段鴻,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公然違抗師命,還暗中召集了這許多的少年,你可有想過後果?”
矮師兄以平易近人出名,此時說了這麼嚴肅的話,語氣中卻還帶着兩分長輩對小輩的疼愛之情,可見此人平時心性。
段鴻擡起了頭,道:“回大師兄,我敢做就敢認,回去後怎麼處罰我,我都認了。”
一邊的胖師兄冷哼了一聲,高師兄則是輕笑了一聲,似乎對段鴻的話很是不屑。這兩聲落在少年六人耳中,更是充滿輕視和打擊,本來個個像鹌鹑一樣縮着腦袋,此時不忿地揚起了頭顱,硬撐他們的驕傲。
周大口中說的後果,可不止是“違背師命,結黨營私”這一條,還有在說,這麼多人,哪怕一人出現意外,後果如何承擔,誰來承擔。單單一個段鴻肯定沒有承擔這個後果的能力,到時候還是需要靈霄山介入。
當初原裝霍行知也想到了這點,怕事後擔事問責,因此,隻撺掇段鴻出了大頭,自己和俞子出了小頭。而俞子和自己一樣出小頭,也隻是為了給自己打掩護。不至于被人察覺到自己的心思,畢竟他也受了和别人一樣的懲罰。雖然不是大頭,但已經不會讓人産生懷疑了。
想到這裡,霍行知不禁感慨一聲,段鴻和俞子真是單純,霍行知真是太心機。
矮師兄又道:“你既然明白,那就帶着你的人跟我走。”
段鴻身後的一個少年忽然開口,道:“季隐真行事乖張妄為,你們明明看到了卻不管他,如果你們管他,我們又何必會來出這個頭?我們不僅追殺季隐真和他的同夥,還撒了老宮主的骨灰,人人都稱贊我們做得好,除惡揚善,不就是這樣嗎?你們為什麼還要罰段鴻師兄?”
三位師兄停下腳步轉回了身,為首的矮師兄目光沉沉盯着段鴻:“骨灰是你撒的?”
段鴻挺胸而出:“是我!”
身後的五個少年同樣激奮:“還有我們!”
段鴻擡手護住身後的衆人,道:“大師兄們,你們要罰就罰我,流明宮若是要追究責任,也讓我來,和他們沒關系!”
胖師兄繼續冷哼一聲,高師兄則還是輕笑一聲。這惹得少年們從不忿到氣憤了。
這三人名頭盛大,要是平時,衆人在其面前猶如見到了嚴師厲父一樣安靜,但此時接連受了兩次輕蔑,又加之剛剛又少年發聲質問,讓這些少年膽子大了很多,道:“三位師兄,就算我們所做的事情不在你們的認可之内,但你們又何必一直輕視我們,發出不屑的聲音?”
此話一出,頓時收獲了周圍人的贊同,這少年的臉上登時顯現一片熱情和羞赧的紅暈。
高師兄和胖師兄斜眼相視一眼,繼而又看向前方,恍若未聞,可謂是真的無禮至極。
這讓少年們從心底湧上一股生氣。
靈霄山有師兄弟二人,一為覺明,待人溫和慈善,人人喜歡;二為周師叔,雖武功高強,但性格強硬,護短護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這三人作為周師叔門下唯一的弟子,其中老大卻不知道從哪裡遺傳了覺明的性格特點,老二和老三,卻完完全全遺傳了其師父的性格特點,我行我素,暗地裡不知道讓多少人發恨。
就像當初的掌門人沒有讓周師叔管理門派一樣,現在的三位師兄中,也是周大師兄有話語權和決定權。
矮師兄輕歎了一口氣,道:“一盒骨灰罷了。懲罰的事情,等回到門派,師父發話再做定奪,走吧。”
三個師兄和衆靈霄山弟子讓開了路,六個少年忍着氣惱走進這一條道中,矮師兄看着他們走遠,回頭看向霍行知:“行知,還站着做什麼?”
霍行知連忙邁步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