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付理沒課,照舊去博物館兼職。
他能找到這份工作也是趕巧兒了,這家“烈日博物館”以前從不對外開放,是一年前投資人去世後,由新任館長陸雲決定對外展出的。
陸雲是付理重生以來結交的唯一的朋友,兩個人認識的過程倒是水到渠成。當初付理消化了自己重新活轉過來的事實後,第一件事就是四處查詢自己的養子羅燼之的情況。他迅速學會了如何使用電腦,然後就在網絡上搜遍了自己和羅钰霆的名字,可奇怪的是,竟然找不到一丁點的蛛絲馬迹,連羅燼之的資料也是空白的。自己都死了七十年,期間發生了什麼也沒法單單靠網絡就查詢到,時間久了他漸漸就不抱希望,結果忽然有一天,他在大街上散心閑逛,竟然看到“烈日博物館”這五個字的牌匾右下角,有個題名就叫“羅燼之”。
他當即就過去敲博物館的大門,于是就認識了當時還是博物館管理員的陸雲。
“我是……墨大本科的學生,最近在寫一篇考古論文,想調研一些博物館取材,您方便讓我進去看看嗎?”
學生的身份的确好用,陸雲當時看了他的學生證之後就沒懷疑,還挺熱情地給他介紹這家博物館的曆史。
“我也是聽我們老館長說的,說這博物館是創始人羅老先生為了緬懷抗日戰争的先烈而設,所以隻做私藏用,從不外展呢。”
若不是付理經曆過幾十年的兵荒馬亂,掩飾情緒的本能都滲進了骨血裡,那一刻怕是差點要哭出來。
“您說的羅老先生,可是……羅燼之?”
陸雲驚訝地看他:“這你怎麼知道?”
付理咬緊了牙,忍耐了好一會兒才說:“看到牌匾上的題字,随便猜猜的。”
“哈哈,墨大的學生果然聰明啊,”陸雲也沒在意,便笑道:“羅燼之的确是他的名字,不過也隻留下了這麼一塊牌匾,有關他的其他資料,我倒是再沒看到别的了。”
“那他……還活着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按理說應該早就過世了吧?”
付理心裡疼得厲害,半晌才說:“那請問博物館現在的主人是誰?”
陸雲立刻自豪地挺了挺胸:“别看我們這兒冷冷清清的,可也是Amour éternel集團下的一分子呢,最頂頭的老大當然是Louis老爺子啦。”
Amour éternel,法文“永恒的摯愛”,是連付理這樣剛清醒沒多久的人都聽說過的澳洲最輝煌的華人商業帝國,不過董事長Louis老爺子身份神秘,偌大的家業如今也大多由集團下各公司的負責人監管,本人不知在哪個小島上安度晚年,神龍見首不見尾,連長什麼樣子一般人都無緣得見。
“聽說當年是Louis老爺子買下的博物館,創始人羅老先生後來如何了,我們就不清楚了。不過老館長和我說,這博物館裡的所有收藏,都是羅老先生兩位養父的家私,那兩位都是清末民國年間的抗戰将領,雖然沒有具體記載姓名,但你看——這些槍支火炮,可都是曾屬于那兩位将軍的東西。”
付理在看清他随手一指的玻璃窗内的展品時,心髒猛地一震,差點邁不動步子。
那是一把銀色的手.槍,隻用9種零件組合在一起,構造非常簡單,卻是每一處都用足了心思,拆開來看是足以讓每個手.槍制造商都驚歎不已的神作。那些貼合的細縫設計得有多精巧,沒有人比付理更清楚,這把槍握在他手裡四十年,是他咽氣前最後一刻,唯一不舍地緊緊攥在手心裡的東西——
“哎嘿,小少爺,送你個禮物!”
那個時候,那叫羅钰霆的男人剛剛投誠,胡子拉碴沒個正行,長靴上整天都沾着髒兮兮的泥巴。發給他的軍裝從來都穿得歪歪扭扭,紐扣也永遠裡倒歪斜地扣不準,最上面的兩顆更是從來不扣,邋裡邋遢地胡亂套着一身衣服,外頭的大氅更是随意挂在肩頭,一邊高一邊低,毛邊兒還是炸開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坨傻壯傻壯的野熊。
就是這麼一坨見不得人的東西,成天跟在自己身後,怎麼甩都甩不掉,還拿着一把據說是親手打出來的銀槍,眼巴巴跑來給自己獻殷勤。
“我自個兒打的!絕對好用!”
男人粗糙的大手一巴掌拍在他精緻整潔的軍裝上,那時候他立刻皺眉,看都沒看那把破槍一眼,轉身就走。
“哎嘿!咋又跑啦?嫌我就說嘛,罵我也成啊!别跑啊小少爺,等等我!這槍真心不賴哒……”
——怎麼都想不到,那時候連看都不屑看一眼的破槍,最後卻跟了自己四十年,臨死都緊緊抓在手心裡,一秒鐘都舍不得放開。
更想不到,本以為再也觸摸不到的東西,居然就這麼毫無預兆地,隔着一層玻璃再次出現在他眼前。
【四管白銀上膛手.槍,是為付司令随身用槍,由羅司令親手打造,于1906年贈予付帥,此後與其一生相随。】
付理看着那銀槍下面的說明文字,連陸雲叫了他六七聲都沒聽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陸先生。”
他也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怎麼那麼快地掩飾好所有情緒的,也許一輩子都活得隐忍壓抑,這種事也就太過擅長了吧。
“陸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往後我可以經常來這裡,和您聊聊這段曆史嗎?”
陸雲笑道:“當然可以,這博物館雖然不對外公開,但像你這樣好學的學生我們是非常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