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劍的士兵對自己想到: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單獨出現;這時,所述的這個女人正在他和約一萬五千名男人的注視下,緩步走向大廳中升起的台階,通向她的石背椅子。她的頭上戴着一頂淺黑色的冠冕,而她像他,以及更多自覺用士兵這一稱号覆蓋了自身一切的男人近來已經隐約熟悉的那樣,低着頭,身穿白色長袍,隻有抿起的嘴唇,還略微透露出作為活物的熟悉感,因為,士兵心想,事實也幾乎如此——她和他們是如此不同,乃至于将她視為他們的同類,隻不過和他們的首領一樣是有點高高在上的一類,到底是十分困難的。她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正随她的腳步,護養着一柄喋血頗多大劍的士兵的想法,以及在場成千上萬人——男人——疑心重重,或者煩躁易怒的眼神的洶湧起伏而成型。他們想着。有些想着她的肩膀,有些想着她的脖子;有些想着她在長袍下的腰和腿,另一些想着她那獨特柔軟的聲音。所有這一切集合成了她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而此時她還近乎未知,還未開口。拿劍的士兵看見她轉過身,露出了那雙眼睛,在黑色的冠冕下面,顯得柔和而明亮,令他想到垂死者痛苦而衰弱的濕潤,恰好映照着一個明媚的晴天;那是在她開口前的一刻。他能觀察得這麼仔細,有賴于他站在高台下離他不遠的位置,而這樣一個碩大,空曠的大廳,容納如山如海的不安靈魂,此刻都不免被裹挾在她将要張開的嘴唇中,使這片刻寂靜變得如同一戰止息後的原野一樣無垠漫長——他無法控制他那思緒的遊蕩。因為,說到底,這是他的習慣。一個刻在靈魂裡的陋習,如果他還剩下靈魂的話——那感覺像是遙遠的昨天了:他站在這裡,可以看見她的眼睛,感到她的瞳孔容納了空氣中的寂靜。那站在遠處的這些男人,他們看見的又是什麼呢?一具孱弱的身體将要發号施令,而那兩個穿紅,穿白的萬乘之主,滿臉嘲弄和對白癡的寬容,看着她麼?是了;士兵想到。他們難免對她頗有輕蔑,因為那無外乎是個模糊的白色光環,像是預示着敗陣的狂熱雷雨,正在原野上聚集。而他們是不可避免地要随軍出擊的。
他看得很認真——是的。他。這一刻的寂靜還夠長嗎?足夠他解釋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注意他,而他在幹點什麼,然後再次回溯:這原因,這結果,這後果,這形象,這暗示。聽起來難以置信,考慮到曆經戰亂他還留有不見傷痕的人頭,安然無恙地呼吸,結局卻滿腦子飛舞,七零八落着此類胡思亂想——但這是真的。一切都。士兵仍然保有一顆混亂而冰冷的頭腦,而這一刻的寂靜漫長,乃至他這麼想的時候,頭就已經擡起來了。他,這個站在他身邊的男人比他高上半個頭,而他又站得比他高一些,下巴也很罕見地,和平時相比也是輕輕揚起來的一個角度,為着他感到他也要擡起頭來才能看見高台上站的這個女人,她在這一刻鼓足了勇氣,正要張開的嘴唇。他正在看她,而士兵在看他,而他,長期以來同他不能說是不熟悉——你記得他抱着一把劍,而通常他被人稱為,拿着劍的士兵。這把劍正是這個男人的,個中人情和象征聯系經此暗示似乎顯得十分清晰。“你是他的仆人?”有人可能這麼問。“他的能力隻夠服務。”更多人直接這樣猜測完畢了。但即使他通常不會說出口,他應該說,噢,不,朋友。我是自己選的;他是自己選的——而他時常和這柄劍主人待在一起,認定這一刻他的表情最常見在他們行進在兩山分脊上,天空灑落遮蔽視野的雨水,而他還執意要看點什麼的時候。“看什麼呢,您?”他會問。但沒什麼。千真萬确,通常都沒有,盡是鳥啊,雲啊,被風卷起的落葉那類的東西。他看上很久,一言不發,但愁容,要是他真有什麼表情,應當該是滿面了,像是這些他無法抓住的東西是他想要的,而每見一次,他的靈魂也就跟着它們走了,所以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士兵注意到他的話越來越少,而他養護這把劍倒是越來越勤快了。此起彼伏,月盈月缺。人生命難道不也有軌迹?這是一種廣泛的情感體驗。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已經知道如何處理。——他注意到他此時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看着她的。
“我看見這些平台已經被清理幹淨了——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似的。”她開口了,因此,士兵将頭轉了過來。他聽見她聲音迷人的顫抖。迷人,他之所以這樣說,因為這種伴随狀态可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大多喜歡這種聲音,因為這預示着對象的軟弱,易于擊倒,身體很快出發去找下一個,同時不帶什麼精力和皮肉的損傷。對動物來說情景竟然沒有多大差别。如果你見過狼群捕獵,你會記得它們抓的就是跑得最慢的那一類。在石塊上腿的磕絆,此時在他的腦海裡連綿成音聲的斷裂和起伏。他聽過她說話,幾次,即使沒有這顫抖,或許她的聲音仍然帶着别處不見的新奇感,當他已經習慣了沉默,吆喝,咒罵和恐吓之後,她是新鮮的。她在輕聲細語,同時,她在害怕。“但我——”然後此時是一個明顯的停頓和猶豫。她在害怕,而她頻繁地做這件事,所以原諒他吧!他笑了。她需要原諒太多人在聽見她的聲音後像心裡被撥動一根弦一樣,說着,她在這裡;而下一次,他們問,她還在這裡?真不可思議...
“但我沒法忘記發生了什麼。”她終于說,背都挺直了些。她感到自己不得不說。“我向你們承認,孩子們,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我見過森林裡的豹子捕獵,狐狸咬着野兔,但不是這樣的場景。這是種獸性——原本就不該在你身上出現的那一類——”她看向他們,轉頭,看向每一個方向,他們看着她,她就迎接他們的眼睛。她的聲音變高了些,“如今還過量了。我的孩子們,你們顯然誤入歧途。”
她停了停。士兵聽見,大廳中湧起的低語,夾雜在建築中部空洞,風和兩旁斷裂牆體彼此切割哭吟的聲音裡。他有提過這個空洞嗎?沒有,那也無所謂——他來這個集會是來得早的,人還隻三三兩兩,聲音壓不過這個中央大洞中傳來的風聲,像埋怨和絕望并行的哭聲,但又沉又低,不像人慣常所見的那種軍營男人喝酒後的嚎叫;他從沒聽見過這種聲音,自然也從來不知道這種悲傷;它同時也是冷的。他拍着自己的肩膀,覺得人少了,也不好——又寂寞,又冷,隻可惜這世上人越來越少了。那也沒辦法呀!一路走來,他也沒法給每具屍體上都栽朵花...花比人還多...“您來得很早。”——他來的時候,他如今身邊站的這個男人已經到了,他就一邊哆嗦着,一邊和他打招呼。他向他點點頭。“您在看什麼呢?”他指指上面那個大洞;他不是很擅長說話。“噢,真的是很特别的一個洞。”士兵說。“它為什麼存在呢?幹什麼用的?啊。”他自個感歎道。這麼看天空,就像從地底深處的一個井口裡看它,又高,又遙遠,還無比寒冷,充滿嘲笑,但因為人已經失去了一切,在這黑暗的井底,隻能無盡地仰望它了,這攀升無垠的天空...“——我說它有點像樹的年輪。說不定這房子會自己生長呢,越來越高。一直長到天上去。它是座非常氣派的屋子。”對方點點頭。他一直沒說一句話。
——劍,士兵感到,被從他手上取了下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砸到地上去了。
他側過頭看着這個男人扶着劍柄;士兵自己的腦袋也被這巨大的聲音震得暈乎乎的;竊竊私語确實停了,全都看向他們這個方向。“肅靜,肅靜。”士兵隻好說,“顯然諸位的聲音太大了。”
他還是沒有說話。士兵習慣了;他是這男人的舌頭,雖然他以前還沒這麼沉默,不愛說話。而他似乎有一定傾向讓所有人和他一樣不愛說話。聲音停了。她能重新開口,自始至終也沒看他們這方向一樣,雖然她的手臂,士兵看出,開始打起了抖;他看見在高台的另一邊,白龍王在微笑;他的左邊,血龍王已經樂開了花。他多愛笑啊!這種天性似乎也是獨一份的,顯然不被台上這個女人所分享;他認為如果不是剛剛他分了太多心,應該能發現她的表情是怎樣從猶疑,一舉變成了悲哀——那很奇怪。士兵承認。悲哀和畏懼不常一起出現...總得來說,悲哀不怎麼常見...她這時轉身,向高台後背的椅子走了過去。
“你們更習慣畏懼,我看出來。”她停下腳步,在那張椅子旁,低着頭,開口道。“你們的反應,對剛剛那聲巨響,是多麼強烈啊。這巨響就來自那天砍掉了一個孩子頭顱的劍。對那個孩子,誰也沒有哀悼,但你們害怕這把劍——我不了解這把劍,我承認。”
當她擡起頭,他就看見她的眼睛了——他不是看過很多次了嗎?不過奇異如此,他總歸還是覺得每次看,他都感到有些不一樣。有些時候畏懼多些,有些時候則是天真。更多是大約是悲傷了罷?在這麼一個她不了解的地方。這又是什麼呢?他辨别不出來,隻好聽着她說:“我不了解。”她歎氣道,“我也不了解你們。之前,你們告訴我你們的經曆,我無法想象,而現在我看見了,卻也還是無法理解,仍然,我希望你們能聽我的這段話,即使它們對你們來說,可能沒什麼道理...”
她的手撫着椅子的扶手;石作的椅子,比她的人還高,即使對這些男人來說,也是敬畏的對象,為它的顔色是那樣沉重而在黑色水面上又顯出遙不可及的莊嚴。有兩座椅子,而她就在它們面前開口,說她希望他們能改變他們的方式。他們生存,行事的方式,他們相信,認為的東西。
“這世界的方式不是你們那樣的,孩子們。”她說,“如果照你們這樣行事,很快這世界就變成紅色的了。你們的心曾經是白色的,但任由它們被染紅,相信它從一開始就是紅色。我夢見過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