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晚,土生土長的濰洲人,家族世代都紮根在濰水湖,從未離開過半步。
從小到大,一年四季,波光粼粼的濰水映着遠處重疊的山巒,碧波浩渺,水天一色。
春天天氣晴好時,同村要好的人家便相約踏青賞景,蕩舟遊湖。
盛夏荷花盛開時,憋了一整年的水娃會争相下水嬉戲打鬧,無憂無慮。
秋天農事繁忙,濰水便是隻屬于孩子們的濰水,摘蘆花摸鴨蛋,在高高的蘆葦叢中捉迷藏,自由自在。
等到冬天,濰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同村的哥哥姐姐拿着冰刀,在湖面上劃一個小小的洞,便有魚群争先恐後地來。
年年有輪回,天天不重樣。在這裡,我度過了無憂無慮十五年。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發現父親整日都是愁容滿面的。
我曾偷偷問過先生,先生隻說“生逢亂世,命不由人”。我又跑問鄰居哥哥:哦,原來是外面在打仗啊!
“濰水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有英明神武的大将軍在,敵人絕對不會打到這裡來的。”
我按照書上所寫,一字一句背給父親,試圖以自己淺薄的理解去寬慰他。父親苦笑着摸了摸我的頭。
想來那時,他就已對局勢有所察覺。
好景不長,這一天很快便到來了。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小雯在全家奇怪的目光下吃了頓很豐盛很豐盛的晚飯。
有白花花的大饅頭,還有新鮮的蘿蔔與青菜。
算不上什麼頂好的東西,可在此之前,我已經好久沒吃過完整的,新鮮的菜了。
小雯和我稀裡糊塗的吃完了飯,泡好了腳,正準備像往常一樣濕着腳被父親抱去床上睡覺時,他卻一反常态的将我們帶去了家中存菜的地窖,并囑咐無論發生什麼,都絕對不可以離開這裡。
我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是看懂了父親嚴肅下隐藏的不舍。黑暗中,我渾身顫抖,抱着年幼的小雯,目送父親一步步遠去。
起初還好,可随着時間推移,我們實在太餓了,隻好偷偷爬出去找吃的。
然後……
然後,我看到了那場熊熊大火。
橙黃色的巨龍挾着風,肆無忌憚的在夜空中狂舞,伴着刺耳的爆炸聲,滾滾濃煙自下而上沖向天邊,吞噬小院,焚盡一切。
我哭的淚眼朦胧,死死攥着母親曾經最珍愛的玉佩。午夜夢回,是父母親燒的焦黑的臉。耳邊,他們用沙啞的嗓音聲嘶力竭道:“快跑——!”
快跑……
跑啊!!!
跑啊!!!!
帶着小雯離開這裡!!!!!
“我拼命的跑啊跑,可是……可是小雯隻有六歲,她還太小,根本經受不住長途跋涉,路上害了病,我帶着她求天求地,但她還是離開我了……
“東籬鐵騎踏平了我的家,帶走了我的命。
“再後來我又回到了濰水,心想死也和家人死在一起,幸好……”
阿晚語氣輕緩,用複述的口吻将血淋淋的傷疤撕開展現于人前,面色平靜的仿佛在說别人的事。
女孩子們則心疼的将她圍在中間。
微祈甯内心複雜,阿晚的話猶如利刃一字一句紮在她心頭。更難過的是,她想不到任何能安慰的語言。
對于當事人而言,所有勸導都顯得太過蒼白。
另一女孩沉重的接過話頭:“幸好,在逃亡路上我們相遇了。”
“那天很冷,我從天黑走到天黑,口幹舌燥筋疲力盡時,終于走到濰水。
我剛彎下身子,就看見不遠處,阿晚穿着單衣坐在石頭上,懷裡抱着早就沒了呼吸的妹妹。見我想喝水,阿晚指指身後沖我道:
這裡沒有泥沙,水質幹淨些。
我和她四目相對,她臉上身上髒兮兮的,瘦的顴骨高突,整張臉隻有眼睛還沒變形,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們相視一笑,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淚來了。我們像找到同類那樣,依靠着彼此大哭一場,然後把小雯葬在了她最愛的濰水。”
斯人已逝,活人還得繼續痛苦的活。
“因為水,我們在濰水附近流連,又陸續碰到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姐妹。我們相依為命,互相給彼此鼓勵。
可是啊,後來軍隊紮根濰水,我們被收入營中,半隻腳踏入真正的無間地獄。
早在進入這裡的那一刹那,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話止于此,女孩錯開視線靜靜地看着前方。
尚未說出口的苦痛,在座諸位心知肚明。
微祈甯默默攥緊手心,難怪一開始這些孩子不願說話,難怪桶裡的碗都是完好的,難怪她們沒有丁香那樣好看的衣服穿……
因為她們也是被擄來的啊!
不知道陸無硯對此得知了多少,亦或是一切均在他的默許下。
她一向很能共情苦難,想通這一層以後,内心更是雙倍艱澀。
既痛心她們經曆悲慘,痛于她們能将過往輕描淡寫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