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曌話音落,那些本來在池子裡窸窸窣窣的裸女們突然就像被什麼咒術給定住了,一個個變得僵硬起來,人的肌理也逐漸被玉的質地所替代……不一會兒,酒池中便站滿了一尊尊的玉女雕像。緊接着,雕像們劇烈擺動起來,仿佛要掙脫這池底的束縛,攪得一酒池的水也翻騰起來。
第一尊玉女像率先脫出,淩空朝程曌飛去,行進中極速縮小,直到如一枚玉女釘般沒入他的右掌,随後第二尊、第三尊玉女像依樣畫葫蘆……一盞茶不到的功夫,24枚楔魔釘已全部沒入掌心。
“我原本以為東魔會躲在這記憶鏡裡,現在看那位前輩嫉惡如仇的樣子倒不像了——東魔見了他怕也得退避三舍。”程曌收掌握拳,轉過臉打量起程芷,語氣頗有些費解,“但他偏偏又把記憶鏡送給了你。”
“别忘了,他也把楔魔釘交給了你。”程芷點醒道,“也許就是想着有一天,你可以用這些楔魔釘來對付我。”
“你?”程曌一挑眉,眸子裡突然泛起了笑意,“鉗制你何須用到楔魔釘。”
這話本來說的正直,偏因程曌這一笑,陡然間多了幾分暧昧。程芷心中苦笑:你當然不需要用什麼楔魔釘,隻要你開口,我死又有何難。
不過顯然,程曌并未想到這一層。
“就憑你現在的身手,想赢我再過五百年吧。”
兩人四下查探了一番,确認九嬰并沒有回到這裡。滿池子都是斑紋蛇的碎塊,那瞬間齊發、幹淨利落的切法,一看就是出自阿炎之手。除此以外并沒有其他打鬥的痕迹,想來李玄機大抵還是安全的,他好歹也是瀛洲仙派的高徒,隻要不遇上九嬰這樣的兇獸,自保是沒有問題的。
“你讓阿炎去醉宵樓,可是已想到了什麼?”程芷隻是聽程曌他們說起過,并未親眼見過那個快生産的女子。
“你知道為何東魔和九嬰費了這老大勁,情獸卻始終無法順利複活嗎?”
“因為……楔魔釘?”
“沒錯,這一池子無臉女,應該都是此前城中之人所誕,九嬰不知個中蹊跷,又怕放過了什麼關鍵,于是把這些女子圈在這裡,在酒池裡注入秘藥麻痹。其實這些無臉女便是當年嵌入情獸體内壓制它的楔魔釘。楔魔釘共24枚,如今,24枚皆已排出,再無可壓制情獸血脈。但凡上古兇獸,皆獨一脈傳承,情獸自然也不例外——恐怕下一任,問世在即。”
醉宵樓那個即将生産的女子,起碼眼下看來是最有可能誕出情獸的。但是不知為何,程曌心中總有隐隐不安。
兩人一前一後往醉宵樓趕去,途經那面湖,那輪皎潔彎月依舊倒映在水面,一如他們出發時那般。湖的那頭正是他們落腳的客棧,夜已深,客棧卻燈火通明。程芷想起他們臨走前,隔壁那中年客似有疾突發,或已獸化。
“人化成獸,還有可能變回來麼?”程芷答應替柳氏尋父,豈料計劃趕不上變化,柳氏之父至今生死不明,程芷内心深感愧疚。
“恐怕很難了。”程曌如實答。他正行至那湖中月影的上方,忽地停下,擡頭的瞬間,純白的月光灑下來,似為他鑲了圈銀色光邊,那輪廓秀氣精緻、五官俊美無俦,程芷不禁想起了記憶鏡中見到的那位白衣程曌。
“我在被拖入記憶鏡時,漩渦中見有一男子,外貌與你十分相似,正與莊……與一紫衣道人在樹下對弈,你可曾見到?”
“與我相似?”程曌有些意外,“你也聽那位巨蟒前輩說了,記憶鏡中所見須憑鏡主人意志,但前輩與我從未打過照面,如何記憶中有我呢?”
“如果,我們自始就在另一人的記憶中呢……”程芷下意識地喃喃道,說完自己也是一怔——不可沉溺其中、避世不醒,巨蟒消失前說的話在識海中回響。
“小心!”就在程芷怔神的功夫,平靜的湖面風雲突變,一股水龍卷拔地而起直沖程芷來。程曌反應更快,一把攬過程芷的腰轉身避開——他甚至還記得要避開程芷那條才接好的斷臂。
“我道這月影有何古怪;我們亥時離開,如今子時方歸,月影的位置卻沒有絲毫偏移,原來真身躲在了這裡。”
程曌眼神一沉,周身空氣霎時就凝固住了,随後逆時針方向卷動、越來越快……一個眨眼的功夫,已經集結起了一股更強大的旱地旋風,輕而易舉地就将水龍卷包裹後絞殺。
“人類怎可能有如此登峰造極的馭風之術。”有聲音陰沉地從湖底傳出,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一群人的,就像男女老少同時在說話,“你究竟是誰?”
程曌根本不屑搭理,那旱地旋風絞殺完水龍卷,旋即沖入湖中直逼聲音來處。旋風入水即成漩渦,整個湖都被攪得急速朝逆時針方向轉動起來。漩渦的邊緣拍擊到岸邊,激起數米高白浪;而旋渦的中心則如黑洞一般,洶湧裹挾着湖中大大小小的活物,砸向湖底怪物的栖身之處。
怪物眼見藏不住了,也露出了真容。九個腦袋漸次探出湖面,每個腦袋都有城門那麼大,長的卻是一副嬰孩的面孔,更顯怪異——不是那九嬰又是誰。其中為首的女嬰額頭還多長了一隻金色月型瞳,沒入湖中時,從空中俯瞰,正像是一輪彎月的倒影。一想到之前湖面上來來回回,對視的居然就是九嬰的瞳孔 ……程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雖然你長着張娃娃臉,但我還是覺得你之前的樣子比較可愛。”程曌啧啧直搖頭。
“她把真身藏在了湖底,難怪記憶鏡困不住她。”程曌的一隻手還虛虛地籠在自己腰上,天熱衣單薄,再加上剛才酒池裡浸濕透了如今也隻是半幹,将程曌這一點掌心傳來的熱度放大了無數倍,依稀還聞得到酒香,程芷一時間口幹舌燥起來……好在強敵當前,程芷的绮念并沒有抽枝發芽的條件,隻探了個頭就啪唧一下被掐滅了——程芷是不會容許自己在程曌身旁卻絆手絆腳的。默念清心訣後,程芷的掌心漸有熱流湧動,紅光閃過,炎武劍已召至手中。
“原來你就是那個假扮之人。”為首的那個頭狠狠地盯住程曌,她雖是孩童模樣,聲音卻如老妪,“你現在這個模樣倒是俊俏得緊,不若把你吃了,滋養我容顔。”
說時遲、那時快,九個頭同時高高昂起朝程曌撲去……
再說那李玄機,程曌跟程芷被吸入酒池後,阿炎便未再正眼看過他。幹淨利落的解決掉蛇群後,阿炎就遵程曌的囑咐匆匆離開了,留下李玄機一人與那群裸女面面相觑。好在那群裸女好像真的沒什麼法力,李玄機小心避過她們後,竟讓他意外找到了能前往下一層的通道。
一路向下,來到地牢的最後一層。這一層關的都是半獸化的人,和第一層幾乎獸化完全的囚徒不同,這裡的獸人顯然人的成分更多些,見到李玄機來,争先恐後地湧到牢籠邊呼喊求救。
看守這一層的是個豹人,李玄機原本還在擔心,從看守第一層的鬣狗人到看守第二層的九嬰,難度陡增,以此類推,這看守第三層的還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呢……沒想到真的隻是個普通的獸人守衛,三兩下就被李玄機擊暈了。這一想,二層那些裸女身上必然有蹊跷,所以才要出動九嬰這般的兇獸來看守。
這第三層的空間比前兩層加在一起都要大,牢籠裡關的人也更多,粗粗估計大概要有三百多号了。對皇都的天牢來說,關萬把個人都不在話下,但對一個普通的衙門地牢來說,三百多号人顯然已經超标了,因此這一層并不屬于原先的衙門,而是在本來衙門的地牢下方又新挖出了一個洞穴,洞穴橫寬縱深,乍一看不知延伸至何處。
李玄機乃仙門弟子,此次下山本就是為了行善濟世。那些半獸人囚徒形容枯槁、衣着破爛,手腕、腳脖子處都是被鐐铐磨出了水泡後,磨破、長好、再磨破留下的斑駁的疤。如今他們哀聲流淚,求自己放他們逃出生天,李玄機沒有辦法坐視不理。他腰中佩劍滌濁雖不及程芷的神劍炎武,卻也是瀛洲仙山用天材地寶鍛煉打造的,砍這些囚徒的凡鐵自然不在話下。隻是放出了這烏泱泱的三百來号人,下一步該去哪兒呢?李玄機實在沒有頭緒。若是放他們回家,則無異于放羊歸圈等着再入虎口;但若是帶他們逃離,又有哪座城池敢接納。或者,帶他們回瀛洲?李玄機畢竟隻是少年人,身上從未擔過那麼多人的前途命運,一時間竟也手足無措起來。
這時,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個蚌人,他的雙手已經融化、與蚌殼合為一體,唯有頭和腳還能看出本來的形狀,隻是那形狀也很依稀了,當他說話時,五官中隻剩了個嘴。
“大家安靜,安靜,柳先生有話說。”人群中有人喊,别說,還真管用,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靜了。
柳這個姓也引起了李玄機的注意,他們這次闖地牢,目的之一就是幫柳氏尋她父親,莫非?
“多謝恩公相救。”柳翁沒有了雙手可以作揖,隻好微微欠身緻謝。李玄機一身黑衣裝扮,倒也叫人看不出他仙門的身份來頭。
“先生不必多禮,請問先生家中可是開書館的?”
“正是。老朽未曾與恩公謀面,恩公如何知道?”
于是,李玄機将從程芷處聽來的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才說到中途,這姓柳的老翁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可憐我小女,竟被賣去了醉宵樓那種煙花之地。”柳翁淚流滿面,隻可惜,除了哽咽的聲音,已經再沒人能看出了。
“令嫒曾說将母親的遺物當作信物,冒昧請問,先生能否讓我過目?”這老翁說話情真意切,李玄機内心其實已經相信了他,隻是又想起當初程芷特意關照過,所以才多此一問。
是了,他已經不再對程芷他們抱有敵意了,雖然他也并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什麼來頭,但出手相救總歸是不假的——他到底還是太嫩了,不知道有種詐叫“局中局”,所幸這次他遇上的是程曌。
“可是此物?”柳翁從蚌肉裡摸出一隻耳墜,确實與程芷帶着的那隻是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