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舒服麼?”阿秦從程曌手裡接過酒盅又放下,他覺出程曌的氣色不太好,否則怎麼到了要以酒麻痹自己的地步,“你别逞強,讓我看看。”
他是采藥人家出身,平日裡也幫着看點頭疼腦熱、懂點按摩推拿,此刻阿秦把大拇指放在程曌太陽穴上輕輕幫他揉,别說,程曌還真覺得好受了許多。他今晚真氣本已消耗太多,卻未曾想竟還遇上了那個人。
那人就坐在祈天塔不遠處的屋脊上,等到程曌做完這一切才施施然現身。他披着黑色鬥篷,隻露出下半張臉,看起來是個年輕男子,當他出現在程曌面前時,兩人的距離近乎暧昧……忽然一陣風,吹亂了程曌的額發,年輕男子伸出手,溫柔地替他整理好,再熨貼地捋到程曌耳後别好,動作狎昵又挑釁。
兩人沒有說話,卻勝過千言萬語。
——東魔。
程曌手抵着前額許久沒再換過姿勢,好像睡着了……阿秦沒有松勁,還是慢慢揉着。其實他的手也早就虛脫的提都提不起來了,但神奇的是,隻要想到程曌,就算已經力竭總還能再勻出一兩分的力氣。
阿秦注意到桌上多了兩行字,應該是之前程曌獨酌時以指蘸酒寫下的:
止水不留前世景,夕陽空照故人心。
何意?
待李太傅卯正三刻親自來問安的時候,程曌與阿秦早已恢複如常。這天皇帝免了早朝,專程在麒麟殿接見。程曌輩分夠高,見皇帝自不必下跪,阿秦卻不行。正當阿秦要下跪叩首時,程曌一把拉住他,向皇帝介紹:“這位是我的道友,秦阿(e)真人。”
阿秦突然就變成了秦阿真人,連阿秦自己都想扶額:這貨司的恐怕不止油嘴滑舌,還司胡說八道。
“原來是秦阿道長,不必拘禮。”皇帝再向阿秦作揖,阿秦趕忙還禮。
程曌查看了榻上的太子,情況不太好,本該是芳華正茂的年紀,卻因魄不附體已成滿頭白發。
“幸好還魂草還能救,陛下不必過憂。”程曌将還魂草交予太醫并詳細囑咐了用法和劑量,“還魂草入體生香,這香氣凡人聞不見卻可連接黃泉,無論是魂還是魄都可循香追回。記得每日需服四帖:子時、醜時、寅時的第一炷香時間裡各服用一帖,為‘追陰’;午時第一炷香再服一帖,為‘固陽’。待太子醒轉後便可停藥。”
“隻是七魄離體,這白發已是不可逆,且歸位後須得長久調養,壽數或也有影響。”程曌怅憾道,“太子本是極好的命格,為帝,則國運亨通,君賢民富,如今去鬼門關走了一遭,或有變動也未可知了。”
程曌的話正戳中了皇帝的擔憂,太子出生時太蔔便言及此乃帝王之相,加上太子品貌端正、讀書習武又無一不刻苦,确實是皇帝立儲最中意的人選,也不知道這次是哪根筋不對,居然膽敢觸犯皇宮禁忌,在宮中玩弄巫術。
“太皇叔正言中我憂慮之處,不知可有解法?”
“這塊和田玉本就出自皇宮,與我相伴日久,多少能驅些濁氣、溫養身體,可予太子佩上,也算是我完璧歸趙。”程曌拿出的正是那塊用來驗明正身的信物之玉,皇帝大喜,當即要再換給程曌一塊新的玉,卻被程曌婉拒。
“此番面聖還為了查明一事,希望皇上明言。”程曌一作揖,皇帝趕忙還禮,“聽聞皇上給李太傅家二小姐指婚一具棺材,不知是何緣由?”
“太皇叔有所不知,此乃京中大巫之言。”皇帝把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原來近些年,京城來了個深居簡出的大巫,法術靈驗的很,“太子出了這檔子事後,我派人進仙山遍尋太皇叔不着,有大臣就提議找這位大巫解救。現在吊着太子一口氣的藥方是大巫開的,還魂草也是大巫提的。”
“這大巫神通如此之大,明明隐居市井一隅,卻能讓京裡的達官貴人們皆有所聞、有所求,皇上不覺得十分可疑麼?”
“這……确實是疏忽了。”皇帝答得支支吾吾,程曌心下明了:恐怕皇帝平日裡也跟這大巫早有來往。也是,若動動手指就能呼風喚雨,誰還願十年磨一劍呢。
說來,人老了,很多年富力強時咬咬牙就能過得去的病痛,也顯得不那麼好捱了,譬如關節酸、譬如……牙疼。皇帝的牙一直不太好,大約是遺傳自他母親,年輕的時候就壞了好幾顆,一累一傷神還容易發炎,以前仙山送來止疼的符咒他還不當回事,這些年卻漸漸離不開了,隻是不知道是自己疼的越來越厲害了,還是這符咒也有耐藥性,這一兩年越來越不管用,疼的時候臉腫到半邊高,連朝臣都沒法見,正在這時,大巫出現了。皇帝當然知道召巫術師進皇宮是大忌,但熬不住這三天兩頭的疼,最後還是命人偷偷出宮見了,帶回的藥真真有效,不但牙不疼了,人也神清氣爽了許多,感覺倒是比符咒更管用了。皇帝想,祖宗的話固然要聽,但千百年過去了也不必那麼死腦筋吧,我不讓他進宮隻派人出去見,應該……也沒大關系吧。
你看,要讓一個人改變想法也并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給他難受,再幫他纾解,什麼家規戒律、祖宗教訓都是可以靈活掌握甚至抛到腦後的。
如今得知這大巫心思可能不簡單,皇帝一邊懊惱,一邊又心存僥幸:無憑無據,也未必就跟這大巫有關吧。
心裡這麼想着,嘴上自然也為大巫多讨了些好話:“還魂草遲遲沒有消息,大巫說實在不行,不妨試試問閻王讨命。這鈎魄使是酆幽王的手下,酆幽王最是淫邪好色,不如以新嫁娘為禮,向他通融通融。”
這大巫不但已經察覺到召出的不是“錢仙”,還知道酆幽王。程曌眉頭微蹙:恐怕他就是……
“大巫說,城外棺材鋪是酆幽王的地盤,李太傅之女因牽涉進此事,從因果上看最是适合當祭……新娘,隻要将其殓入阿秦木制成的棺材,阿秦木上通天庭,下達地府,就能讓酆幽王放過麟兒。”
皇帝這會兒說着說着也覺出不對勁了:如果可以請酆幽王放魄歸位,那為何還要為那不知道在哪兒的還魂草等候如此多日,早幹嘛去了!
“這魔物原本确實屬于酆幽王的手下,但酆幽王并不司閻王的職責,也還不了魂魄。這大巫說話真真假假,不知是何居心。”程曌一句話點醒了皇帝。
“趕緊派人,把大巫拿下!”
“但能想到用阿秦木入地府,倒是有點意思,不如我們将計就計,去會會這個酆幽王,看看其中到底有何乾坤。”程曌突然有了主意,“此前安排一切如常進行,就讓我們代李二小姐走這一遭吧。”
“你不會……又要變女裝吧?”阿秦遲疑地問。
“怎麼是我?”程曌假做吃驚狀,“是你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