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屬于桑虞的,熟悉的氣息摻雜進空氣裡,緊接着,不受控制地發酵,彌漫。
窗外,風勢漸盛,吹滅燭火。
滿室陷入漆黑,程岐繼而閉上了眼。
靜默的黑暗中,人的感官被無限放大——
曾在睡夢中無數次出現的記憶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眼前。
他無法騙過自己。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過去的某個瞬間。
停留在昨日那個似是而非的觸碰中。
停留在……
桑虞的身上。
哪怕她是騙子,哪怕從始至終,她都從未付諸真心。
暗香盈袖,蠱惑的聲音由遠及近,恍惚間,吸引着他再度沉淪。
而這封沾染了她周身氣息的拜帖,便是無可置疑的導火索。
程岐的肩背有那麼一瞬的緊繃。
心底深處也像是灑滿了火星子,一點即燃。
他能清晰意識到自己眼下的狀态有些許不對,但神奇的是,他竟連半分也不願意改。
男人的掌心緩緩貼合在胸口處,陡然間,飄散的思緒回攏,聚集于某處。
那裡,他的一顆心正無法自拔地劇烈跳動。
刹那間,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随之一道停滞不前。
唯有那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震耳欲聾,避無可避。
須臾,程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一定是瘋了。
否則,又怎麼會有一瞬間……
真的想要重蹈覆轍呢?
月明星稀,萬籁俱寂。
燈燭滅了大半,月光徐徐灑落至室内。
透過窗沿,照向床榻時,光芒已經極為暗淡。
桑虞倚靠在榻上,目光有幾分遊移不定,反複權衡利弊後,仍是遲遲無法做下決定。
她微低着頭,放任四散開來的幾縷發絲垂落眼前。
好半晌,才伸手将碎發捋至耳側。
少女面上的煩悶與微弱的月光相融,愈發襯得她膚色瑩白。
但同樣,緊蹙的眉心亦是久未舒展。
程岐向來守禮數,已過戌時,帖子還未退回,那顯然,他是收下了。
既然收下,他明日定是會如期赴約。
或許明天的見面……
也是她最後可以争取的機會了吧?
……
翌日,巳時剛過,程家的馬車如約而至。
桑虞站在門口,遠遠瞧見便迎了上去。
程岐一席淺灰色直綴,領口袖口皆鑲着銀色雲紋樣式的滾邊,頗為考究。
他大步走近。
不算晴朗的天空下,這般暗沉沉的色調,顯得他整個人無形中更冷漠了些。
可奈何五官和氣質實在出類拔萃。
玉冠束發,俨然仍是個瓊枝玉樹般的俊俏少年郎。
桑虞禮貌道:“家父一早便惦記着世子,請随我來。”說完停頓片刻,便在前面引路。
微風吹過,涼意襲人。
程岐隻覺得身側,一陣清香浮動——
随着女子走動時衣擺的輕晃,那抹殘存的香氣四溢開來。
猶如一根隐形的線,迅速将他扯回了昨夜的荒唐思緒之中。
他有些僵硬地挺直起背,眼睫因着隐忍微微發顫,幾息後,欲蓋彌彰似的挪開了視線,“那勞煩了。”
桑虞渾然不覺自己剛剛正被昔日竹馬盯着後腦勺,她隻覺得今日的程岐格外奇怪。
想來……大約還是先前那些強人所難的要求,惹他煩心了。
她心裡登時洩了氣,幹脆摒棄掉繼續開口的想法,隻專心帶路。
一時間,氣氛出奇的安靜,安靜到屋檐角,鳥雀扇動翅膀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院内,樹梢處綴着幾顆要滴不落的雨珠。
兩人一路走至正廳,桑宗彥已然在那等着了。
見到兩人一前一後走來,面露滿意之色,微微颔首打趣,“好久不見啊,狀元郎。”
“世伯謬贊了。”程岐站定,波瀾不驚地行禮,“今日登門拜訪,還望沒有打擾到您和桑小姐。”
“不妨事。”桑宗彥擺擺手,見對方溫和有禮,旋即唇邊笑意更濃,“快落座,賢侄。”
“咱們兩家也有些年沒見了,你父親……近些日子可還好嗎?”
“勞您挂念,家父一切皆安。”程岐的語調仍然平靜,“隻是近日事務繁忙,故而我這次來,也是代他向您問好。”
“不妨事,不妨事。”桑宗彥好脾氣地笑笑,邊聊餘光邊去瞟自家女兒的神情,見桑虞隻是兀自坐着,忙不疊地輕咳示意。
開場白已過,可以進入正題了。
片刻,桑虞似有所感望去,僵持兩息,逃避一般地扭頭望向屋外。
窗邊,風聲飒飒,雨絲飄落。
漫天雨水下,院裡的杏子一簇簇開着,幾乎是她望來的一瞬間,眨眼,滿院的粉白就被打成了泥。
收回視線,她胡亂的思緒迅速回籠。
屋内,金絲楠木的高幾上擺着的青釉瓷瓶内,斜插着幾株栀子花。
程岐暗自輕嗅了幾下,栀子花的淡雅香味轉瞬充盈鼻尖。
現實與虛幻,共同編織一張綿密的網,不知不覺籠罩于上。
他倏地……
就有些分不清了。
水霧氤氲,雨聲敲打。
窗内人影曳曳,交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