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竹影搖曳,清風吹拂,溪水流淌,人類青年并不出聲,隻将時間留給惡鬼揣測靜思。
紫黑和服的男子終于擡起眼來:“不會有兩套判斷标準,所以是——”
“本心,”修士回答,“要看你的本心。”
“如果你的本心是殺,那就去殺,本心是救,那就去救,道路本身,不分高下,隻看是否契合個人本心本性,”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垂在水裡的衣帶又墜下去一截,“讓殺人的去救世,讓救世的去殺人,那他們誰也渡不得苦海,成不了金身。”
他又笑了笑:“當然,後面那條道跟前者相比,艱難程度不能相提并論,光是阻道者,就會多出百倍千倍,但隻要你走出來,走到頭…”
“那誰也不能小觑了你。”
黑死牟眼神微微閃爍:“…閣下這番言論,當真是驚世駭俗。”
蘇元曜一攤手:“您都敢從殺鬼的變成當鬼的,卻還來說我驚世駭俗?我以為您應當是想得很清楚了。”
黑死牟又沉默下來,似乎不知該如何應答。
最後,他又問道:“這之後要怎麼辦?”
“找,找自己的本心是什麼,然後順應它做事,”蘇元曜把浸滿了水的衣帶拎起來,伸手擰了擰它,他再看向男人,又為對方的神情笑起來,“這可是最難的一步,好多人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自己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緣一有找到嗎?”黑死牟打斷青年,急切問道。
蘇元曜搖了搖頭。
“别人的本心,跟你有什麼關系呢?這世上沒有哪兩條道路是完全相同的,”他注視着那雙镌刻着“上弦壹”字樣的眸子,“别看那家夥很強就沿着他的路走哦!說不定他是那個救世的,而我卻是那個滅世的呢?”
黑死牟垂下眼睛,沉默下來。
人類又歎了口氣:“至少他的本心不是看着他的兄長堕入心魔,生生困死在這裡。”
惡鬼的面容略有動容,他擡眼望向竹梢頂上的月亮,不再說話,隻是出神。
蘇元曜無聲無息站起來,他又從袖子裡摸出那一對繪着彎月形狀的花劄耳飾,小心擱在自己坐過的石塊上。
青年又看了看還在對着月亮發呆的惡鬼,對方沒有要他把耳飾收起來的意思,也沒有阻止他離開。
蘇元曜松了一口氣,轉身踏上那條通往竹林外的小徑——
“無慘大人在上野那一帶有一家進出口公司,”上弦壹幽幽出聲,“晚上他經常會過去視察。”
蘇元曜當即扭頭,看神情,這人大喜過望:“多謝岩勝閣下!等我們一和好,我就在鬼舞辻面前替您多美言幾句!”
他踏上竹林小徑,樂颠颠地跑走了。
……這家夥腦回路好像是有點古怪,黑死牟在心裡琢磨,緣一是怎麼跟他交上朋友的?
1915年的日本,大正時期的上野已有了令東京市民自豪的公園,公園内一家東京國立博物館,一家國立科學博物館,展品琳琅滿目,都是市民閑暇時前去參觀的好去處。
與之相對的,此地的商店街雖說還不像銀座那般繁華,但也聚集起了一定人氣,很有一些新興公司願意在上野選址,竟也形成了一定規模。
蘇元曜順着好心路人的指引,施施然來到這條滿目都挂着“會社”和“株式會社”招牌的大街,現在很明顯已經是下班時間,但大部分樓裡都亮着燈火,顯示正有人通宵達旦幹活。
青年撇撇嘴,順着一塊塊招牌看過去,說實話,名字裡帶有“進出口”字眼的公司着實不少,看樣子這一行生意相當紅火,大家都能賺得盆滿缽滿。
人類正在思索該如何精準定位,就看見自己在此界認下的“小師弟”罵罵咧咧從“東洋進出口會社”的招牌底下推門走出來,不過阿朝此時頂的是女人皮囊,不僅化了妝,還穿着高跟鞋,十足十一個跟得上西洋潮流的白領女人。
蘇元曜躲到路燈的陰影處,看女人戴起小巧的金絲眼鏡,挎上精緻的女式皮包,搖搖晃晃向電車站走去——這一具皮囊确實有些缺陷,她走起路來偏偏倒倒,不過這也跟她青黑的眼底有些關系。
先前放的魚餌原來在這兒呢,青年嘿然一笑,不過可惜,今天自己可沒有心情找同門叙舊。
他又聽見門嘎吱響了一聲,人類看過去,眼眸微微縮小。
穿黑色西服、戴白色圓禮帽的英俊男人懷裡抱着紅裙紅蝴蝶結的少女,正從門裡出來,他一隻手撐着門,顯然正在為裡面的女子開路。
已換了一身新式洋裝的麗小姐笑意盈盈,也從門裡走出來,女人擡眼望了對面一眼,正好跟蘇元曜的目光對上。
“啊,元曜先生!”她神情很是驚喜,“您今晚也來這附近辦事嗎?”
西裝男人的神情立刻陰沉下來,不過他刻意别過了臉,沒有叫女友和孩子看見。
“曜曜哥哥!”女孩也伸出手,要去抱青年的脖子,她的母親嗔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阻止年輕人過來,從男友手上接過阿月。
“先前沒怎麼樣吧?”麗口吻關心,“出了那麼大的亂子,我們一直都很擔心…”
“沒有沒有,月彥先生幫了我大忙呢!”青年朝眼前的男女熱情道謝,“要是沒有他,我也拿不回錢包,哎呀,差一點就沒有生活費了…”
蘇元曜從兜裡摸出一顆巧克力,塞在阿月手裡——在入城之前,他就依樣畫葫蘆,換成了當時在極樂教的學生裝束。
女人眼裡自然浮起來一點憐憫:“經濟上有困難嗎?下次可以來月彥先生的公司看看,”她側過頭,對身側的男子說話,“親愛的,你們做進出口生意,應該很需要元曜先生這樣的人才才對。”
西服男人頓了一下,才對着女子挂起笑容:“……那是自然。”
青年頗聽出來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