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9年,日本,平安京。
兩個陰陽師打扮的年輕人正縮手縮腳地站在一扇小小的角門外,一幅等候召見的模樣。
不同于陰陽寮那些戴尖帽穿大氅的正牌陰陽師,這兩人隻穿着從大唐風行過來的青袍芒鞋,背後還背着鐵劍,跟那些在狐禅野寺裡混吃混喝的騙錢人士沒什麼區别,畢竟這一身裝束就是在告訴别人自己是個冒牌貨,但畢竟便宜又容易置辦,很有不少平民都會置辦這麼一身。
他們耐心等了一段時間,角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裡面隻露出一隻手,不耐煩地在空中揮了揮,作驅趕狀,又啪嗒一聲合上了。
兩人都失望地籲出一口氣來,但也沒有再做糾纏,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條街。
“橘家警惕性挺高的嘛,”兩人中相貌極出色的那一個說道,神情和口氣還都有些憊懶,“清原家的沒來打好招呼?”
另一人看上去年紀略大一些,神色間頗有一抹憂愁:“師父都說了讓我們自己想辦法了,要是拿不到橘少爺的血,就還是拿小十七你頂缸做丹藥…”
年輕的那個哼了一聲,又笑起來:“懷遠,怎麼你才像是要大禍臨頭的那一個?你是師父的親兒子,又占着大師兄的名分,我們再怎麼死,也死不到你頭上的。”
另一個青年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一些,他們不再說話,隻盯着天邊漸沉的夕陽發呆。
此時已是黃昏,雖然天氣漸涼,但街道到底有些喧嚣,小販擔着大半空置的貨物推車,神色喜憂參半,車輪軋軋地碾過石闆路,遊手好閑的富家子弟坐在高頭大馬上,馬蹄哒哒地越過整條街道。
張懷遠看見自己最小的師弟回過頭來,夕陽映得他的黑眸閃閃發光。
“我有一個主意。”蘇十七宣布道。
兩人确認從橘家的大門看過來,就能把蘇十七表演的場地盡收眼底後,便随意歸置出小半個地盤,當師兄的把外面裹的衣衫脫下來,扔到地上,勉強做成個讨錢的布兜樣子,自己站在後頭,看師弟輕咳一聲,擡起手中的劍。
就跟以往無數次一樣,星光當即投射到了那把普通的鐵劍上,細碎光點開始沉浮,舞劍的青年一舉手一擡足,星辰的光芒也随之跳躍舞動——這是連天皇陛下都看直了眼的劍舞,長安來的使節十分得意,個個恨不得把蘇十七當成個寶捧起來。
街上來往的衆人也不遑多讓,他們本來對這兩個年輕人占據交通要道十分不滿,但星光一起,就連自認為見過不少世面的貴族子弟都想伸着脖子長長見識,這一帶當即被裡三層外三層包了個嚴實,外圍的人看,隻能從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上看見漏出的丁點星光,以及裡面人群接連起伏的驚歎。
張懷遠滿頭大汗,他好不容易擠到一個能觀望到對面大門的角落,踮着腳朝那邊張望,正好看見大門張開了一條縫,一雙素白的手挑着燈,朝最熱鬧的地方照過來。
當師兄的心中大定,他跳起來揮揮手,但是人群将他的動作完全擋住了,張懷遠隻能又一路擠回去,向正舞得興起的師弟腳下投了一塊石子。
對方的動作頓了頓,随即星光便黯淡下來,四周的人都發出半失望半滿足的喟歎聲,有不少眼睛仍粘在青袍的陰陽師身上,看樣子很希望他能再表演幾個節目。
橘宅的大門響了一聲,似乎有人将合上的門闩再次啟開,張懷遠先前見過的那隻素白手腕的主人提着燈走了出來,又恭敬地轉身,為身後的女子照亮腳底。
女人隻在小袖和單衣外加了一件唐裳,頭發簡單梳攏成姬發式,這對貴族女子而言并不是非常正式的打扮,但她神色疲倦,眼底青黑,即使如此,也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也自有一番風姿。
圍觀人群僵了一僵,随即立刻作鳥獸散,場地上隻剩下孤零零的兩個陰陽師,還有那個被踩了一腳的布兜,裡面零零碎碎放了一些銅錢,看樣子是看舞劍的人留下的。
女人帶着家仆,娉娉婷婷來到二人面前,竟然還朝這兩個身份低微的陰陽師略鞠了一躬。
“二位,小兒聽見了你們的動靜,”她勉強露出一個笑容,眼眉也浮起魚尾紋,“他常年卧病,二位可否賞光,進來舞劍,替他解個悶呢?”
年紀較大的那個,看上去立即就想答應,但年輕的那個皺了皺眉頭,上前一步。
“夫人,并非是我們不想,但周圍的傳言說,橘少爺似乎不太喜歡外人靠近……”
他說得很委婉,但女人仍舊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會支付相應的錢數,”她的神色冷淡下來,“你們遊走賣藝,不就是為了這個?”
女人拂袖而去,年長的那個有些不知所措,但年輕的那個給他使了個眼色,年長那方這才急匆匆邁步,捧起劍作小厮狀,一起跟了上去。
橘家是平安京非常典型的深宅大院,内裡曲曲繞繞,庭院重重,建築樣式與長安城内的高門高戶并無太大區别,不說美輪美奂,也算得上雕梁畫棟。
隻是越往裡走,便越能聞到一種很濃重的藥味,這附近出現的仆從侍女大都帶傷,不是一瘸一拐,就是臉上有遮不住的新鮮血痕,兩人不動聲色,隻跟着前方的夫人碎步前行。
他們抵達藥味最濃烈的地方,橘夫人首先停下腳步,張懷遠差點一個趔趄,絆在女仆的裙袴上,蘇十七一把拉住了他的師兄,兩人剛要說點什麼,就聽見裡面傳出清脆的瓷碗碎裂聲。
一行人都安靜了一瞬,橘夫人朝二人投來一個注視,示意稍安勿躁,接着女人深吸了一口氣,露出笑容,推開門自己進去了。
蘇十七能聽到被褥的窸窸窣窣聲,當母親的似乎将兒子抱在懷裡,細細安撫,母子間的談話隐隐約約,他聽不清楚,過了老大一陣,女人才又從房間裡走出來。
“小枝,去引路,讓這二位從院子那頭過來。”
她吩咐那個先前為她掌燈的侍女,侍女快速鞠了一躬,又站到蘇張二人面前。
“請兩位大人随我來吧。”
兩個年輕人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一點無奈,但仍然老老實實跟着侍女走掉了。
“這位少爺,排場還真是大!”在跟橘夫人拉出一段距離之後,張懷遠才轉頭,對着師弟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