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來到駐地,報上姓名走進德累斯頓領主的臨時居所,見到的是蜷縮在牆角暗處水米不進的約内斯,任何問詢已經沒有答案。
她沒有試圖說服他或者讓他清醒,隻是在兄弟身側單膝跪下,在視線相平的情況下久久對視,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做。就像找到一隻流浪動物,企圖讓它跟自己回家,關系平等,不強迫它做任何事。當約内斯感到抗拒、瑟縮起來的時候,她就移開目光,在房間内其他地方做自己的事,調和藥劑或者翻書——對了,她命人把行李全擺了進來——但是絕不離開他的視線,并悄悄觀察其舉動。
就這樣重複了不知多久。照進屋内的日光西斜了,窗外的喧嚣也漸漸停息。
直到佝偻在牆角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挪了過來,坐在她腳下。她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杯水遞過去。
“對不起,達芙涅,”他幹澀的嗓音艱難道,“我沒能攔住伊西多爾.....他失去理智了......一段時間我的記憶是空白….他可能....已經死了。”
“他不會死的,”她的視線對準房間那頭斑駁的牆面,視線像是能穿透它,但難辨情感,“我去看過了。讓你來這裡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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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實際上隻要有條件就會把自己收拾幹淨,而毫無尊嚴地被随意擺弄、坐視自己慢慢衰弱、腐爛是最痛苦的事。然而事到如今,他恐怕又一次難逃這種結局。
她在來之前早已了解了過去發生的事,醫者也對她描述了他的情況,除去鎖骨骨折不好處理,貫穿傷在背後的那處傷口被遺漏,潰爛感染,倘若這些天沒有好轉,可能是緻命的。
最後那個薩拉森老婦人總結說,他在濫用自己,仿佛求死。
她豎起左手截斷了她的話,并答應說自己會把病人勸回來。随後她又一次進入了房間,決定這次要等到他醒來。
床上的人高熱不退,蒼白的臉上唯有臉頰浮起異樣的绯色,眼窩深陷骨骼凸起比以往更加明顯,眉骨與眼角的疤痕被膚色襯得更鮮明,像是用血線描畫,昔日的意氣與俊朗已所剩無幾。
達芙涅用了和對待約内斯相似的方法,靜靜坐在房間的一角,目光緊随他幾乎看不出起伏的胸口。所幸這裡地勢高,通風不錯。但她内心無法平靜。
這是他自找的。即便他死了,也與她無幹。但是.....不論如何.....
是的,至少她要在最後時刻前對他說些什麼。而上一次她甚至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你在逃避,”一段時間後她再也無法忍耐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床前逼視着被枕頭撐起上身陷入沉眠的人,“你胸口起伏的頻率與方才不同。你清醒着,就是不願意見我。”
她用的是肯定語氣,接着看到一滴眼淚順着他左臉頰滾下。他在她面前從不掩飾歡笑與淚水。
達芙涅歎息着在他身邊坐下,“現在,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他依舊阖着眼,斷斷續續地說,“連上帝也無法原諒我。”
“那具女屍.....被燒得面目全非,”她突然想到了什麼,“也許不是伊莎貝拉。你或許可以找到她,尋求她的原諒。”
“沒用的,”他淡漠地說,“有時在我心中,她存在的理由就是提供一個被諒解的機會。這說明我沒有給予她必需的尊重,也不曾考慮過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是我活該。”她離開我是好事。
“那就活下去,贖罪。”她想了想,沉聲道,“你沒有處決戰俘,還有人活着,你可以彌補。”
“那是每一個将領應該做的,不過有一件事,”鮑德溫正擡眼望着她,嗓音清晰有力了些,像他往日會發出的清朗笑聲,“我搶救出一些圖書館的文獻,可以給你。”
“我甯可....甯可不要那些,”她突然有些慌亂與悲傷,就像别無其他工具僅用雙手堵住對方身上不斷流血的洞,“答應我,活下去,你可以做得更好、去補償那些被傷害的人,甚至....将來的某天你去見我父時是清白無罪的。”
“我們一生将犯的罪、将受的罰,在出生前就定下了。我們還是讨論一些....别的事吧。”你看,我赢不了他,不論是在壽數上還是品行上。
“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她看見他用尚且健全的左臂撐着自己靠坐起來一些,現在兩人視線平齊。她覺得他的精神好得.....有些不正常,這未必是好事。
“很多時間?”他輕笑着,“以何種關系?”
這時她才意識到那半枚被銷毀的金币,以及婚約,一時間無言以對。
“沒關系,我的還在。”他扭過頭,有些艱難地從枕頭下掏出半枚金币放在兩人中間,額角已沁出薄汗,“就算你不會嫁給我,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直到我們中最後一人存在的最後一日。”
達芙涅再也忍不住,把臉埋進雙手哭了起來。
鮑德溫自顧自地說起剛才的話題,他知道她會聽的:
“其實,我設想過很多不同的人生。
“我想,假如我那位同名的伯父沒有早早過世,也留下了王嗣....也就是說,阿馬裡克——父親至死都是是雅法伯爵,而我則繼承了他的封地,會怎樣?”
“你知道加利利公爵坦克雷德嗎?第一次十字軍中他大敗阿爾斯蘭汗,僅以五百騎便能橫掃加利利.....那時他隻有二十來歲啊.....如果沒有成為耶路撒冷王,我大概會追随他的腳步吧?也有可能,我會成為雷蒙德那樣的攝政王,煩人的糟老頭。”
達芙涅想起那時和鮑德溫在雅法觀海、鷹獵,少年毫無陰霾的燦爛笑容以及馬背上算得上矯健的身姿,心中不由得明亮了些。
“十一二歲的時候,我曾受訓于拿撒路騎士團。”他接着說下去,目光悠遠,“倘若我不顧威廉的反對,遵從那時幼稚的内心加入了拿撒路,結局又會怎樣?這是我命運中可能的第二次分叉。我放棄身份、繼承權,乃至安全,但至少可以得到自由。後來我想,能夠戰死沙場也算一種自由。
“我還想過,就算我在邁爾季歐雲試着尋求這種自由,最終也隻會被薩拉森人俘獲。”他自嘲地笑着,左手攥緊了毯子一角,“他們為了不讓有利的戰俘死去,或許還會請更好的醫師為我治療.....隻是不知是否有人願意贖一個打了敗仗的殘廢回去當他們的王。”
“你能不能别再自我厭棄了……或者你可以直接逃走,棄絕所謂的命運。”她突然打斷了他,哭泣已在無意間止住了,“當你不再相信——不相信自己會痛苦地死去、不相信那些責任屬于你——它們就不複存在。父母無法強求孩子背負他們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主選擇的權力。”
“我承認他們有強求過我。”鮑德溫望向她,藍眸如海,深邃而澄澈,“但我還是自己選擇那樣做,即使一切能回頭。我不會為做下的決定而後悔,隻是好奇那些未曾走過的道路,可惜我永遠無法知道了。”
“到頭來我依舊被困在這裡。”他靠上枕頭,阖上眼,嘴角噙着輕松的微笑,“其實我想變成一陣風,永不停駐,沒有什麼能困住我.....”
說到此處若有所思地停下了,片刻後他才繼續,“既然我們都累了,靠着小睡片刻吧。”
她不知為何失去了拒絕的能力,小心地避開他肩上傷處,交疊雙臂趴在他胸側的床闆上睡着了。在夢裡他是一位出色的騎者,疾風也趕不上白馬的蹄聲,長弓挂在背後,左臂戴着革質護臂,上面停着一隻紅隼。十五六歲的鮑德溫沖她回過頭來,笑容比耶路撒冷的陽光更耀眼,他一揚手放飛了那隻紅隼,它飛得很高很高,消失在雲間,比風還要快,還要自由.......
突然一陣噼啪聲将高迦米拉驚醒。
她直起腰驚慌地環顧四周,是窗戶被風吹開了。一陣突如其來的風。
仿佛有什麼飛走了。她感覺房間裡少了什麼,心裡空落落的,卻又說不清原因。
她重新把視線聚焦到面前的鮑德溫,他依舊沉睡着,如此溫和平靜,收斂起鋒芒,與以往判若兩人。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卻和冰水一樣。她再将手指下移到鼻翼下方......
那一瞬,她感知不到外界了。
一切都随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