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他的同伴說,我們不會死,因為我們能改變外界條件。
卸下來的船帆被盤起來堆在桅杆底部,他們放了一把火。在将要沉沒的船上放了一把火。
由于船在向右/傾斜,他們便繞到了左支索*的外側向上爬,因為爬得越高越有可能影響整體重心。尤裡烏斯幾乎不敢向下看,因為如果摔下去接住他的不是木闆而是泡滿石灰的蒼白海水。由于這裡水位淺(所以他們的船沒能繞開是擱淺了嗎),水流交換速度慢得像死水,這些該死的液體甚至連溫度都沒完全散去,更别提泡在飽和堿水裡的滋味了。
(*支索,船體左右的攀爬網,交彙于“鴉巢”瞭望台。)
“不要怕!左腳再擡高點,繩格不在這裡!稍微低頭,用你的視覺确認!”
下面的水手還在不停地指正他。這不像其他練習,錯了可以推翻重來,他第一次就必須成功。感受到腳下踩實了,尤裡烏斯痛苦地閉上左眼擠掉一顆滾進去的汗珠,活動一下僵硬的手指攀上另一根橫格。現在他感覺像浮在一張水面上,而且這水面雖然能撐起他卻又在随風飄蕩——像兒時在草木凋零的院子裡晾着的白床單而他隻是挂在那毛糙纖維上的一隻小甲蟲——帶得他整個人都晃得快暈了,越是接近頂端支索網面就越窄,呈三角形縮小,耳畔隻剩下風聲,幾乎聽不見水手的呼喊。不穩定。絕對的不穩定。令他不安。
終于,他們爬到了鴉巢上。它真的很像渡鴉的巢穴,呈籃狀的凹陷原本隻夠一個蹲着的人維持不摔下去,現在兩人扶着連接主桅頂端的繩索竟然能保持平衡站住。
“很好,你做到了,現在,”水手氣喘籲籲地說,“主桅上....有兩根很長的繩子,在沒有上帆....的情況下它們是垂下的。撿起它們,調整長度,綁到腰上。”
尤裡烏斯照做了,他小心翼翼地探身去夠那兩根繩子,以一肘的長度為度量慢慢把它們一圈圈挂到小臂上。“六肘尺就夠了,否則你會把我們直接送到水裡的。你看那是什麼?!”水手在一旁解釋道,卻突然在整條船的制高點發現了非同尋常的景象。
尤裡烏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剛才在他們爬支索的時候城牆上放下了一些小船——那種蘆葦蕩間漁夫用的,看情況石灰水的溫度已經降低了。他們錯過了好戲,隻看見最後一艘船觸及水面,劃進了方才形成的白色濃霧中不見蹤迹。
“我看見他們帶着火。”他手搭涼棚往西面望去,想盡力看得更遠。
“沒有時間了!”他的同伴突然将他喝斷,仿佛聽得到下面火焰吞噬桅杆的噼啪聲,等熱量完全蒸幹殘餘水分使木頭碳化變脆,他們便不會再有機會選擇墜向何處。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
尤裡烏斯隻是不太熟練地把繩子打了個水手結,對方便已經将繩索纏了三股到腰上,瞬息之間便從鴉巢上跳了下去。
他不會忘記那個感激又決絕的眼神,不會忘記脆弱的桅杆從中折斷的聲音——一根又一根比碳筆更細的纖維崩斷,以及從視線裡斷裂的天空、失重墜落、越來越近的另一條船、消失在視線裡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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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西多爾狼狽不堪地爬起來,收斂得一幹二淨的神情仿佛說明剛才的事從未發生,唯有臉上沾染的塵土與疲憊暴露了一切。高迦米拉的兄弟已經死了,而他還活着。他要往前看,因為過去無法改變。
現在他要伊莎貝拉活着等到自己。
但是在石砲轟開城牆之前他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來到安放投石器的甲闆上後他隻跟喬萬尼.丹多洛搭了一會兒話,結果是繼續當下的計劃。他離開了那群威尼斯人,由于讨厭做同一件自己插不上手的事,這會顯得他是個廢物。
怎樣才能讓城牆更快地坍塌?如果他們有炸藥該多好。怎樣才能趕到伊莎貝拉身邊?怎樣能盡快打赢或者打完這一仗?他如此焦躁以至于頭疼欲裂大腦停滞思考,昔日的鎮定冷靜如退潮的海水般消失。
麻風不曾遠去,它離開他的□□卻深入了内心。不知從何時起他喜歡上了不安定,喜歡危險,喜歡棄絕所有退路迎面交戰。他希望将身體與精神的每一寸發揮到極緻,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存在。甚至渴望直視那些焚毀的、坍塌的、腐爛的東西直到其灼燒雙眼産生痛覺,隻因它們刺激了他的感官,讓他覺得自己活着、暫時脫離了内心的麻木。
然而就在這時,視線捕捉到了那些劃破濃霧而來的小艇。鮑德溫下意識想到了這群人的目标。
“該死的,獸皮!”他試圖組織部下迎戰,同時轉身大喊,“去取醋浸獸皮!”
但是正在操作中的投石機無人能靠近,且聽候他命令的人一隻手就數的出來。根特領主是個柔弱無用的軟蛋,是丹多洛的仆從與影子,除了生病和說瘋話什麼都不會。
配重袋一次又一次下墜伴随着長杆像巨人的手臂一樣揮動,帶起數英擔的投石砸向城牆。一共有三台投石機,位點都已調整好,隻等三角削弱到極緻城牆垮塌的那一刻。
“我命令你停下!操作這台投石機的每個人!”
多餘的配重物堆起的制高點上站着一個人,不知從何處拿來的英格蘭長弓已經張滿,箭簇直沖操作投石機的喬萬尼.丹多洛,隻要松開食指和中指利器就會穿透這個倒黴蛋的喉嚨。誰都沒想到伊西多爾.德.提爾會為了獲得法蘭克聯軍的指揮權瘋狂到這種地步。
隻見他繼續朝傻站在操作梯上的年輕人吼道:“上帝賜福于我的箭矢,把獸皮覆蓋上投石機!你也可以賭聖馬可會保佑你們的領主刀槍不入!”
丹多洛已經呆住了,不僅因為身處危險境地,更因對那個黑發青年為了達成高效而瘋狂程度的恐懼,倘若被瞄準的是個初次上戰場的小夥子恐怕會尿出來。對方連忙照做,他馬上把箭對準另一個人,那人也照做。
“我——提爾的伊西多爾、英格蘭與法蘭西雙王的代理者在此發令——”他喊得嘶啞破音,“弗蘭德斯人和威尼斯人!拿起你們的長弓和機弩,用箭矢迎接薩拉森人的箭矢!”
在一片震驚中,原本不知所措的法蘭克人開始在幾條平底船連出的甲闆上列陣。這是一段微妙的時間差,即使他們已無法阻止薩拉森人射出第一批綁着點燃油布的箭,卻依舊拉開弓回敬以齊射,至少這能夠扼殺敵軍的第二批箭。
雙方射出的箭行程了高度差,由于目标的不同。
鮑德溫看見那些燃燒的羽箭劃過他們的頭頂,落到浸過簇獸皮上或者來不及保護起來的木質投石機上,星星點點的火焰擴大并開始将它包裹起來。
他突然想起那天進攻阿克的薩拉森軍營時組織的齊射與玷污湛藍晴空的火羽。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他第一次加入十字軍作戰,心中還充滿希望,還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毫無保留地對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