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下令佯裝強攻港口已久,終于等到了巨大鐵鍊的下沉。
然而并非所有的特洛伊木馬都能成功,所有的結果并非如上次在阿克城的水道計那樣順利。滿身煙塵的她撐着船舷慢慢挪到甲闆撞角處的前沿,原先的欣喜正在消失。
起初事情是這樣的。
傍晚時分他們派遣了一支小隊潛入洛奇亞斯半島,現在岬角的堡壘陷入了一片騷亂。夜幕中他們能看到一團灰白的煙氣從那裡蔓延出來,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火光,在蘆葦蕩與灌木叢裡,仿若數百人的軍隊在那裡明目張膽地紮營。一群白鹭沖上了天空,叫聲凄厲。
眼下煙氣已經彌漫到他們眼前,阻擋了港灣深處的景象。唯一能感知到的是一陣比雷鳴低沉得多卻依舊巨大的聲響,像是地層的斷裂。接着他們感覺海水稍微上下攪動了幾次,有波紋通過了船底。在灰白煙氣中,眼前有什麼東西像巨鲸的脊背起伏遊過,卻倏爾消失在海平面下。
沉默幾秒後船上的人群爆發出沸聲,歡慶着内應的成功,拒船鍊被放下了。接下來他們将要搶灘登陸,因為誰都知道先前薩拉森人的埃及艦隊被獅心王消滅了一大半,這也正是他們封鎖港口不派出一艘船出戰的原因。
槳手們被下令對着馬格努斯港全速前進,熱烈的戰鼓夾雜着嘹亮的金屬哨笛聲,衆人仿佛在威尼斯勝利慶典的金船上,船尾後像拖死豬一樣拖着敵艦的旗幟,有人唱起了羅蘭聖歌,有人遵循慣例唱着《造物主聖靈降臨》來感謝上帝的恩澤。
伊莎貝拉想,如果她真的頗具領袖氣質,此時應該來一場即興演講将氣氛推向高潮,或者伴随着熱鬧的鼓點樂聲跳一支嘉雅舞,讓他們看看臨危不懼潇灑翩然的騎士風度。可是她做不到。他們從來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但此時她發現了一絲異常。法洛斯燈塔下堤岸上的薩拉森守軍攻勢并未有所不同,不像有預料中拼命反撲的趨勢,而是依舊在燈塔附近遠距離潑灑箭雨與希臘火。他們不是應該更加焦躁不安嗎?
正在這時,一根獨角鲸長角般的裹鐵長杆刺破了牛乳般的濃煙,如同大馬/士/革刀劃破飛舞的絲綢,又如維京海盜的船隊駛出峽灣中的海霧。撞角的尖端在不遠處希臘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它如幽靈般滑行着,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海面上,身後緊随着更多同伴。
當幾艘敵艦的前端出現在這群法蘭克人視線中時,足以使他們停下一切手頭在做的事。但是伊莎貝拉發現,火攻尚未停止,薩拉森人的戰艦本不應該出現,可見是鐵鍊海禁的突然消失促成了這一事件,因此雙方艦隊在這片海域都應該束手束腳,至少在大片的油狀燃料未消耗完或者被洋流帶走之前。
其中最大的三艘船與本土的初代腓尼基槳帆船區别很大,其一,船舷高出吃水線4碼,不容易被攻上——譬如法蘭克聯軍船隊裡隻有她所乘的金獅号和另一艘聖馬可号能夠在舷高上與之相較;其二,它的裹鐵撞角顯然是近十年才出現的最新樣式,雖然他們的船也配備有相似撞角,但估計隻有英王的那艘船才能與之媲美;其三,它船尾有艏樓,相當于占據了高地,使石砲的投擲範圍更廣。
看來埃及人與熱那亞人的合作不假,而且他們效勞的範圍方向也不窄。
伊莎貝拉這樣想。是時候考驗威尼斯水手的駕駛技術.....
突然間視野被切去某個未知的地方,同時下巴磕在了堅硬的頭盔面甲上,左下牙龈一陣刺痛,血腥味彌漫開來。周身感官停滞片刻後才繼續告知她現在的處境,四肢和肋骨在甲闆上撞得生疼,鎖子甲的鍊片嵌進了皮肉像密密麻麻的針紮一樣。疼,各種各樣的疼。而且背上還壓着一個人,一個全副武裝的男人。
“怎麼了?”意識到能夠動彈的第一個反應是爬起來,然而任憑她如何扭動都爬不起來,因為橫着壓在她背上的人太沉了。“怎麼了!看在上帝的份上!這他媽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努力擡起沉重的頭顱先後朝兩側張望,像一頭困獸一樣失措無助地低吼着,絲毫沒意識到男聲已經裝不下去了。不知是自豪還是諷刺,半年前她還隻是個跟随丈夫颠沛流離或者被囚于暗室的貴婦。
“或許您應該感謝他。”
另一名水手趕來調整了那個木頭般男人的姿态,讓他平行于她躺在一旁。伊莎貝拉馬上跳起來,卻一眼看到那人一半凹陷下去血肉模糊的顱骨,除了破碎如蛋殼的蒼白骨片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她下意識用手捂住嘴——仿佛臉上沒有面甲、仿佛捂住嘴就可以完全阻止尖叫與恐懼——感覺到一塊放多了酵母的面粉在灼熱如壁爐的胸膛裡飛速膨脹、把肺擠壓得像紙一樣薄、把肋骨漲裂崩斷。
主啊.....
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慘烈的死相。或者說她沒有見證過更真實直觀的死亡。這比阿克攻城戰裡她射落城牆、阿爾蘇夫她用馬撞飛撞死的人更加血腥,這比她那些缺胳膊少腿、被箭簇射穿眼球的戰友更吓人。而且這樣一具屍體壓在她身上,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分毫之差他們的命運就會互換,那個一半腦袋變成爛泥的倒黴蛋就會是她。
那一刻她想到的并不是對方的英勇,以及欠他人一命的心理負擔,而是她會死,她怕死。
“剛才有一發石彈打過來了。”那名水手解釋道。這時伊莎貝拉才意識到她在船隻急轉時所倚靠站立的船舷已經消失了,隻留下狗啃般的斷口,以及四碼之下一片黑漆漆的海水,木闆與人體像莎草紙一樣脆弱。是那個死者撲倒了她。
“哦,不.....對不起,對不起.....”
“夫人,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水手用幹澀的嗓音說,仿佛對她與以往不同的聲音毫不奇怪。
面甲下她抿緊了唇,飛速蹲下(聽到膝蓋發出生鏽齒輪般的咔哒一聲),阖上了死者僅剩的一隻右眼。她又站了起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他不會徒勞地死,我發誓。”
她相信自己會知道如何讓這幾條船上盡可能多的人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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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裡烏斯.馮.霍亨索倫一度認為這便是他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