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側岸邊都是火光,在水面上翻滾着,染紅了蒼白的天空,使它看上去像一個肺病患者的臉。本就近乎停滞如死水的空氣也越發悶熱,使得頭發和貼身衣袍緊緊黏在皮膚上,讓人喘不上氣。
期間鮑德溫又意識到面前的敵軍船隻體積龐大而笨重超乎他們的預計,更像是柯克船(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駛入淺水區的),而且撤出一段距離後面對威尼斯人的反擊既不進攻也未退出這片窄小的水域,像是抛了錨一般定在那裡。這才是最奇怪的一點。
“為什麼不過去,那艘船更本沒動!”在兩發石砲的間隙中他成功找準了平衡(雖然狼狽卻有效),一腳高一腳低地朝這裡的主事人跑去,恨不得拽住他的肩膀,“埃及人定死在那裡,就好像期待着被我們打中一樣!他們希望我們做什麼,我們偏偏不能遂了他們的意!”
喬萬尼.丹多洛折斷一截礙事的箭,順勢拍掉他的手(在他看來對方簡直是胡鬧),“埃及人就是想把我們引到那裡,看到濺起的淤泥了嗎?那裡是淺水區,他們說不定已經擱淺了!别傻了!難道你希望我們殺到他們面前也擱淺嗎?”
“那就收手前進,不要戀戰!”阿爾蘇夫,還有邁爾季歐雲的經曆早就告訴他正确的做法——隻是不知這在海戰中是否通用。
正在他們争執的時候,第三發石砲打中了埃及人的船。它完蛋了,左舷一角像個被摔破的雞蛋碎了一塊,不斷有水湧入代替了空氣的所在。這邊船上的人以“聖馬可”之名高聲歡呼起來,那邊船上的薩拉森人紛紛跳進水裡——仿佛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沒有遊多久就上了岸。不過兩邊的蘆葦蕩早已成為了火爐,斬斷了他們的退路。要想離開這裡,唯有直面法蘭克人的箭雨。
它就像織機上紡出的紗一樣連綿不絕,又如細密畫裡的獸皮牛毛一樣綿密成塊,裹挾着耶和華的怒火、複仇的烈焰,勢如毀滅索多瑪與蛾摩拉的天火雷霆。然而這些火力隻用來對付區區不到一百個薩拉森水手就有些戲劇性的荒誕了。水面上掙紮的人影先是潛入水中,又像死魚一樣腹部朝上浮了起來,箭簇像未收割的冬小麥一樣生長在屍體上,沃土的孔洞裡漏出紅色又被河水蕩滌一空——仿佛生命不曾出現過。
他們不過是被遺棄者罷了。那時他這樣想。就像阿爾蘇夫的第一批狂信徒。聽着水流迅速填滿敵軍船側空洞的聲音,伴随着桅杆如秋冬脆弱的枝條折斷。他仿佛在那一瞬窺見了過去、現在、将來:一切都将被火焰吞噬,而他們所有人都注定如火焰熄滅。
他們才是被截斷退路的那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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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恢複了血色褪盡的蒼白。
終于下雨了,在船隻沉沒、屍體焚盡後。雨并不大,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溫和,澆滅了殘火,将甯靜的面紗覆蓋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令他想起初到阿克城外的那天,所有人都不再是那時的模樣。
“很抱歉,我們沒有别的路了。”從巡視小艇上回來的第一個水手這樣說。
根特領主半身污泥跟在他後面,正順着船體抛下的繩子慢吞吞地爬上來,随後他并未上前,而是坐在船舷上,對着水面坐得筆挺,似是在思索着什麼,又仿佛下一步就要跳下去,從背影看去像是被榨幹了精力般的疲憊迷茫。
他們勘測了一下周圍情況,發現目前他們被困在一個湖——或者說斷流的河裡。這個湖原本是羅塞塔河支流的一段,由于洪水變化帶來的淤泥形成,唯一的出口即他們來時的地方也是一處平底船才能通過的淺灘,被方才燒沉的埃及船堵死了。這才是那群“被遺棄者”的任務。而他們甚至沒有什麼正式交鋒,這更像是當地人對入侵者展開的遊擊。
更嚴峻的是他們無法上岸:一些地區的沼澤會像流沙一樣吃人,他們中有些冒失鬼的靴子或帽子就被“吃”了。
“想要破局或許有兩條路,”喬萬尼.丹多洛說,“一,等待下一次潮信或洪峰,看看水能漲到什麼程度;二,自己挖一條運河,讓船開出去。”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潮信倒每天都有兩次,但看天際尚未隐去的下弦月怕是需要等上七八天才能熬到大潮,至于洪水,現在雨水漸少誰知道還有沒有。開挖一條運河......除了摩西沒人敢這麼瘋狂。
“或許,”根特領主似是準備上來了,不再維持那個令人心驚的動作,收回一條腿來跨坐在舷側,“還有第三條路。”
衆人意識到他的臉上隻有平靜,平靜得像冷卻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