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爾睜開眼,發現手腳被四根粗麻繩吊往不同方向(就像那張羊皮地圖),那陣奇怪的聲音是鋸刀和骨骼之間摩擦發出的。有人在鋸斷他的四肢,更為怪異的是同一時間鋸斷的肢體似乎還被縫合了。
當他把頭轉向左側,發現自己的左臂上有一道粗犷醜陋的縫針痕迹。不覺得疼,沒有血,膚色慘白晦暗得像屍體。再次打量自己,發現束縛四肢的粗麻繩消失了,于是他站了起來,竟然成功用鋸斷後又縫上的腿走了兩步,盡管走得踉踉跄跄。
這不可能。
縫合處理的隻是表面皮膚,鋸刀可是真真切切地把骨頭都鋸斷了。他本應該是一個沒有了四肢的怪物,或者說屍體。忽然想起那些從戰場上被撿回來的零碎肢體被縫合到一起,某位領主下葬時的胳膊可能不是他自己的。
他試圖感受一下腳底是否有凹凸不平的異物,但是回應他的隻有麻木感。他的腿不像是自己的,僅僅能動而已。這有點像是哈拉頓堡那一戰,腰部劇痛後下身的感覺喪失症狀——但那根本不能動,所以這更像是麻風。想到這裡恐懼使他戰栗。
四周一片漆黑,蒼白的月光隻能照亮他身上的疤痕。有衣服嗎——既然能看得到那些疤痕的話。肩膀上和腰間挂着幾縷腐壞陳朽的破布條——倘若還能被稱作布的話。他像是被埋葬幾年後從墳墓裡挖出來似的。
不知為何他擡起右手試圖撥弄幾下那些布條,随後就在這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四肢是真的被砍下過:右臂被縫反了,掌心始終朝外,手肘和肩膀處的關節幾乎不能轉動,隻發出僵硬的咔咔聲。
然後他就被自己的驚叫聲吵醒了。
這是在一條船上。不是柯克船,是槳帆船、威尼斯人的戰艦。他——伊西多爾,鮑德溫——睡在艙底的一張硬闆床上。這是他們離開雅法航向埃及的第三天,他還是出發了。
現在是滿月的午夜,月光正盛如正午的日光,透過艙闆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到他臉上、身上,像透過篩子被篩碎的水。
“約内斯!尤裡烏斯!”
他大喊着德累斯頓領主(暫時的傳令官),不安地通過水在船舷側晃動撞擊傳來的聲音高度判斷吃水線,它等于總排水除以艙底面積,艙底面積.....哦,他睡着的是一個僅有十五英寸寬的小隔間,艙底應該有二十來個這樣并排的小隔間,長度估計為二十四乘以十五英寸......寬度是.....他不想思考了,總排水除了和船體自身重量有關還與海水密度有關,海水密度與季節降水和周圍洋流有關.....總之就是超重了,他不擅長考慮這類精細的事。
狹小隔間的艙門被人撞開了,光線如洪水大量湧入照得他雙眼刺痛。“你怎麼才來?”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尤裡烏斯,手臂把自己撐起來一些,磨人的腰痛又纏了上來,伴随着體/位變化與上層尿壺打翻惡臭帶來的嘔吐欲,“主啊,究竟發生什麼了?那麼吵,是在處決斬首嗎?”
“現在情況已經好一些了,因為他們看見了聖艾爾摩斯之火,感謝上帝,”尤裡烏斯眼下一片青黑誇張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就算沒有這些痕迹也看得出他非常疲倦,“此前他們抛下了七隻錨中的希望之錨*,依舊沒能勾住礁石....船體晃動得太厲害了....我恨夏馬風——準确來說恨一切冬天刮的風。”
(*即最重的錨。)
“然後呢?”這麼說來剛才鋸斷他四肢的聲音是放下錨的齒輪與鐵鍊轉動聲。
“然後他們隻能禱告,從聖凱瑟琳到聖尼古拉再到聖母瑪利亞.....現在是一月*,求他們算是求對了,天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種鬼天氣出海。接着聖艾爾摩斯之火也出現了,他們重新操作了一遍,終于成功抛錨把船定住了。”
(*實際上他們都是十二月的航行主保聖人。)
根特領主點點頭舒了口氣,“桶裡的淡水還有多少?距離這裡最近的取水點是貝索爾河還是阿裡什河的入海口河谷?”
“不差這點水,”尤裡烏斯很快回答,“各艘船之間協調過,均分後大概都有三四桶。而且不宜冒險靠岸。”
“這裡與西奈、以及阿拉伯谷地隔着沙漠,遭到撒拉森人大規模攻擊的概率并不高。還有,”黑發青年補充道,倦怠地阖上眼,“壓艙貨可以扔掉一些了,吃水有點問題。”
“威尼斯人會弄好這些,與我們相比他們更懂行。我來負責是為了讓你好好休息,你真的不累嗎?”
“剛剛做了個噩夢,不敢再睡了。如果這艘船上隻有我一個人,它還是沉了好。”伊西多爾卸了力慢慢躺平,才發現右臂僵硬無比,一陣刺痛接着一陣麻木,仿佛那個夢是真的,“這些天多虧你在船頭指揮艙與這裡來回跑,也代我作這條船上的主事人發布指令.....感覺快把你榨幹了,真教我過意不去。倘若暈船沒那麼厲害,這些事我一個人都能應付過來了,你也可.....”
說了沒幾句又想偏過頭找尿壺(裡面當然沒有尿,可味道也着實不好聞),吃的全吐光了隻嘔出一口清水。
(之前的航行都沒有遇到風季,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自從開始暈船以來他把船上有的水手酒全喝了一遍,結果症狀持續惡化。後來他問約内斯有沒有生雞蛋。“得了吧。”對方顯然不相信他的話,沒有嗤之以鼻已經是禮貌之舉,“别瞎折騰了。”)
“别這樣說。她心裡一直想着你,這也是我人在這裡的原因。”約内斯提起那個尿壺推開最高的一扇窗把裡面半壺嘔吐物倒出去,又擰了一塊濕毛巾讓他擦臉,“而且我也隻不過負責了兩天不到。”
鮑德溫發出一聲苦笑,“是我倒下得太快了。”
“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你無需自責。”金發年輕人放好東西準備出去了,扶着門框張望外面時若有所思地說,“隻希望下次我情況不妙時也有人來幫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