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領主在庭院中密談,羊蹄甲寬大的葉片籠罩着他們的黑發與面容。事情是這樣的,根特領主和高迦米拉訂婚前想邀請伊貝林男爵和他的夫人出席(實際上這是一個比較私人的儀式,參與者不超過十人),然而他們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問題。
“啊,很抱歉....我原本認為這也是....你的意願。”
鮑德溫一看巴裡安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就知道沒有好結果。這家夥的出發點總是好的,但有時會辦蠢事——而且攔不住。他無奈地移開視線。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因此發愁,”他的姐夫壓低聲音道,溫和的深色雙眼看上去很無辜,“她真的很激動——把莫德吓了一跳,但沒有不好的情緒(難道你認為她會有嗎),還非常想再次見到你。”
他垂首,歎氣,“如果我和她想繼續在人群中隐匿身份,就不應該相認。以及另一件事隻由我能解釋。而我并不想。如有必要,我甯可終身逃避這件事。不過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好吧,帶我進去吧。”
巴裡安打量了他一番,随後點點頭,兩人繞過爬滿翠綠藤蔓的籬笆推門進入。父親喊了年幼的女兒出去(她扭頭警惕地撇了根特領主一眼才不情不願地被拉走,顯然此人沒給她留下好印象),黃泥磚砌成的房間裡隻剩下一對昔日的姐弟。他失去了一直以來支配行動的勇氣,有點手足無措。
毫無懸念地,他們再次擁抱了。但這次主動的人是茜貝拉,流淚的也是她,而渾身僵硬的人反倒是鮑德溫,最後慢慢地回抱了姐姐,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他感受着血親的熱淚與将自己箍進懷裡的力量——她的肩膀與手臂在微微顫抖,随着胸口的起伏——仿佛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四歲男孩,而她尚未前往修道院接受那位嚴苛古闆的姑母的教導。
“我無法....抑制住自己回憶起上次道别的時刻。”他聽見她哽咽着說。
“上次道别也是在這裡,而我扮演着一個瘋子的角色。”黑發男子勉強勾了勾嘴角打趣道,他的感動時段早就過了,現在出于惡趣味非常想破壞這種催人淚下的重聚氛圍。而且,還沒切入正題呢。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次!”茜貝拉松開他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淚,簡直像家長教育調皮男孩前撸起袖子的架勢,“你這個壞孩子,我算明白莫德像誰了!”
“願你記得我過去的模樣,”鮑德溫道,“也願你想象我将來的模樣。以及,現在我終于能擁抱你了。”他依舊記得七年前的三月,她在他面具的額頭上最後一吻。
“是的,我絕對不會想到你還活着,”她笑了,盡管眼角淚痕猶在,“真是比肩乃缦*的神迹!你又比我小了五歲,以及你的發色與新身份.....”
(*舊約裡乃缦在約旦河沐浴七次,治愈了麻風病。)
“主使我自深淵歸來,我亦不敢奢望更多。”他垂眸以一個謙遜的微笑揭過了解釋原委(實際上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因為耶路撒冷王鮑德溫四世的屍體應該還在聖墓教堂),然而再次直視姐姐時他的神色卻越發複雜,“茜貝拉,我.....不得不為那件事向你緻歉。”
“是因為說服我嫁給居伊嗎?”她很快回答道,有點哭笑不得,“那當然不是你的錯,隻能怪巴裡安。”
“不,”根特領主後退一步低下頭去,整個人籠罩在往昔的陰影中,茜貝拉無法窺見他的具體神情,“是小鮑德溫。我應當為他的死負責。”
他在提爾安頓好自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姐姐和外甥的消息。當得知繼位僅兩年的鮑德溫五世突然夭折,而隐情是患上麻風病,不久之後茜貝拉也死于城破亂局中的火災,他感覺到喘不上氣的絕望。耶路撒冷的淪陷是他設想過的,可對于失去兩個親人卻毫無心理準備。已經有太多的人在得到應得的道歉前就離他而去,而無法說出那些該說的話産生了一種負罪感。
“當時我才是離他最近的危險所在還不自知.....”他擡手覆上臉,聲音也開始哽咽,“我不奢求你的原諒.....是我太自私了,家裡隻有他一個孩子所以我.....我本應該自他出生起就保持距離的.....”他根本沒有擁抱那個男孩、與他玩樂的資格。他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也不應接觸任何一個孩子,因為那會毀了他們的一生。從這點看,麻風病人理當遭人唾棄。
“不,不.....”他感覺有人撫着自己腦後讓他靠在肩膀上,胸口又酸又悶,淚意更加洶湧,“我事後想起過這一點,但在這件事上你沒有過失。如果剝奪你愛一個孩子的權利也太過殘忍,而且是他纏着你更多。在那孩子眼裡你一直扮演着父親的角色.....那都已經過去了,至少他的一生過得很幸福。”
“我時常會忘記自己的狀況。叔伯将那個名字給我,我又把它傳遞給他....這分明不是期許與榮耀,而是個錯誤,傳遞厄運的錯誤。”鮑德溫緊緊抱着姐姐毫無掩飾地哭泣,多年以來他從未這樣宣洩情感,“那些年我苟延殘喘地活着,你誕下一個個孩子又看着他們死去,而在今天看來這些付出已經失去了效力.....他們把這個名字連同冠冕壓在我頭頂,我更應當讓它們的副作用止于我一人,而不是.....而不是對着另一個孩子重複這種事。”
我們為什麼而戰?為了延續榮光?還是延續痛苦?榮光屬于家族,痛苦屬于自身。
“但是現在我們自由了。”他聽見她邊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輕拍着他的後背邊這樣說,“我們已經叛出了。國王與女王的事與我們無關。”
從茜貝拉的肩膀上擡眼望去,那是一件充滿生活氣息的房間(有編制了一半的柳條筐,撐着亞麻布的繡梆,桌上有泡在牛奶裡的幹面包,地上是孩子的粉筆畫與玩具馬),他意識到她的确叛出了,但自己還沒有。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輕易放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