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人在命運之前是無力的,消逝如流水。然而那隻是個開始。
在之後的一年裡,我與伊斯瑪特先後染病。我們都不再年輕了,不得不對此重視一點。冬天我在征服底格裡斯河流域時突然高燒不退,罔論騎馬,我連親自簽署文件都做不到,隻能依賴伊馬德丁與伊本。他們用擔架把我運會哈蘭,我與妻子的病榻緊緊相連,互相安慰,不錯過每一次早安晚安,隻恐哪日是最後一面。
我已連日昏沉,以至于一月中旬的某日清醒過來還以為是回光返照,急着要立遺囑。我成婚晚,孩子們都還年幼,阿拉迪爾和法魯克是我最信任的人,然而那時我對他們産生了懷疑,懼怕他們要在我死後左右我的兒女,正如同當年我自己所做的那樣。在處置阿爾阿迪德的遺孤和薩利赫之時、在對着耶路撒冷的亂局冷笑之時我不會想到自己的将來。我時常會做噩夢,夢見燃燒的曼蘇拉*、火光裡婦孺的哀嚎、那些暴斃在馬場或浴室的哈裡發繼承人、破碎的顱骨與外露浮腫的舌頭.....
(*1169年薩拉丁在法蒂瑪王朝發起血腥政變。)
我在其餘的時間隻要能聚起精力,就向真主禱告以延遲那一天的到來(而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更多),作為回報,我将領導起吉哈德,将法蘭克騎士趕出這片土地。
我的堂弟、謝爾庫赫之子發動了一起叛亂,随即被刺殺。天知道是哪個希望我活着的人請山中老人幹的。不論如何我要謝謝他。
我記得那是2月27日,我最後一次向伊斯瑪特道晚安,随後她再也沒有醒來。
與之相對的是,我自那日之後漸漸康複了。是伊斯瑪特用她的命換了我的命。我既欠下了對真主的誓言,也欠下了她的情。
我是個老人,我隻有當下,隻有這幾年。我開始思考,在人死後,還有什麼能夠留下來呢?
銅金會熔去,聖城會易主,王朝會覆滅,盛世難再返。
第一個想到的是對真主的供奉。我以伊斯瑪特的名義在哈蘭建了一座清真寺,每一個來此做禮拜的人都不得不問候她的名字。嘿,我要去伊斯瑪特清真寺。是伊斯瑪特夫人賜予我洗滌的淨水呀。是伊斯瑪特夫人賜予我參拜的地毯呀。是伊斯瑪特夫人.....
可是我又想起經曆過的阿勒頗大地震,無論是蘇丹的宮殿還是清真寺,都将碎為齑粉,身化揚塵。在那衆人号哭的廢墟之上,還有誰會記得薩拉丁和伊斯瑪特?
于是我想到了知識和書本。
羅馬時期狂熱的基督徒殘忍地殺死了希帕提娅,卻沒有殺死她傳遞下來的知識。它被保存在莎草殘卷裡,阿拉伯人譯出的抄本裡。婆羅摩笈多從印度帶來數字和算經,獻給巴格達的蘇丹。巴勒提舒從波斯帶來種種機械制造,獻給我們的埃米爾。哦,更别提我們的英雄伊本.西那*和拉齊還有賈比爾了!抄本像良性的疾病一樣蔓延,把知識植入人們的内心,代代相傳。
(*即阿維森納的阿拉伯名。)
把知識傳遞下去才是最熱烈最神聖的事!我隻恨沒有能力親自著書立說!盡管我在持劍前也曾提筆作詩,那是随我伯父出征前的舊事了。假如我在千百年後也有讀者能同我産生共鳴,即便将我埋葬在最簡陋的棺材裡,我也能感受到快樂與感動。
孩子,倘若你還沒有決定将來要做什麼,不妨将我的這一願望繼續下去吧。如果你想去亞曆山大港看看我最長壽的子嗣的出生,那我會幫你把一切安排妥當。你是個耐心又博學的人,他把你教得很好,比法魯克強多了。我将在這裡期待着你迎來自己的吉哈德!
我?你是說我嗎?我已經太老了,有種預感理查會是我的最後一個對手。
願真主保佑你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