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互倚靠着對方坐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騾車上,周圍是不斷倒退變換的風景,從棕榈、油橄榄和羊蹄甲到雪松木、山毛榉和橡樹.......她都沒意識到周圍樹種的變化會這麼快。而且季節似乎從未改變,這些樹木都是一副郁郁蔥蔥的樣子,一層又一層的綠色遮蔽了天空,直到在高遠處變成濃暗的黑,仿佛它們永不變黃、永不落葉。
“我們.....到哪裡了?”
身側傳來一個微弱模糊的聲音,它仿佛不是透過空氣傳來的、而是通過兩人接觸的肩膀傳來的。她略側過頭,發現那人正把腦袋靠在她肩上。
“我不清楚具體地名,應該快要——或者已經翻越阿爾卑斯山了吧?”
“最好祈禱這頭騾子跑得快些......我可能....不能同你回到德累斯頓了。”
聲音說道,聽起來嘶啞疲憊得令人恐懼。
靠在她身上的腦袋和肩膀又沉又硌人,似乎那是一具鉛打的骷髅。但她熟悉那個聲音。她透過對方鬥篷上的兜帽去瞥下面的臉。
不是伊西多爾斯文冷峻的臉,不是少年鮑德溫清稚俊秀的臉.....她瞥見了一張銀鐵面具的下颚一角,又伸出手去觸碰在那冰冷的金屬上,迫使那人擡眸直視她。
依舊是一雙澄澈沉靜的藍眼睛,不過周圍的皮膚像是被地獄熔岩灼燒過,泛着死亡的猩紅。
“不!”刹那間她渾身冷汗,在心裡崩潰地大喊,“我不能坐視你再死去一次!”
下一瞬眼前的景色迅速改變,顔色被拆碎重組,湛藍的是風雨下的大海,猩紅的是燃燒的城牆......一艘槳帆船被狂風驅使着沖出堤岸的庇護,甲闆上的人被暴/露在敵方弓箭手視線範圍内。蝗群般細密的箭雨撲向他們,箭簇上綁着的火團撕扯着她的視野,在其上咬出一個個亮白熾熱的洞。為首的一人身中數箭跪倒在地,不甘地吼出最後的進攻指令。
肩膀處紮入的帶火箭簇引燃了衣衫,映亮了那人的臉——正是伊西多爾。他的下唇被犬牙咬得洞穿,牙縫間染得滿是猩紅,藍眸失去了神采,猶如海灘集市上的魚目,迅速變得呆滞混濁。接着烈火将他整個人吞噬。
“可不止一次.......”
仿佛有人在她腦後陰冷地笑了。
火光在視野裡造成的灼傷不斷擴大,幾乎使她暴盲,随後變成了沙漠晴天刺眼的陽光。這次是在決鬥場上,黑發藍眼的男人被一劍洞穿胸口。行醫多年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鮮血.......伊西多爾的血,鮑德溫的血.....它們從她的額頭上流淌下來,流入眼裡并把一切染成暗紅。
“你當然可以救他,然而這還不是結局。”
死于瘟疫、膿液、潰爛;死于刺殺、暗巷、彎刀;死于貫穿脖頸的一箭;死于切斷腹股溝動脈的一刀;死于無水的沙漠;死于海面的風暴.......幹涸的紅在熾熱的金黃上延伸如清真寺大理石上的聖樹紋,蒼蠅降落在半凝結的淺藍鹽湖上,兀鹫加入了飨宴,利爪抓出他的内髒就好比高加索山的鷹對普羅米修斯所做的.......
她會記得峽灣的幽邃壯美,所以他的死也同樣是一件——不,是一組自然造就的藝術品。而她甚至已經對死亡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死亡之美的享受。她怎麼可能變成這樣?難道她對他的愛會随着死亡次數的增多消減?
“他是一個身先士卒又樹敵過多的将領,死于非命是最常見的歸宿。”
接下來所有的紅都消失了。在紅色的死亡後是白色的死亡:最普通、平凡、最不像藝術的那種。那是一片北德牧場冬季的冰天雪地,她看見他把盡可能多的衣物和皮草穿在身上卻依舊凍得渾身發抖,一向挺拔的人這次佝偻着身體,在風雪裡每一步都邁得顫顫巍巍,像是老了三十歲。他提着一把卷刃的斧頭去小木屋外砍柴。他就這樣倒在一片小樹林中,再也沒有爬起來。他離屋門隻有十幾肘尺。木屋的門窗裡沒有任何溫暖的火光。
“塵歸塵,土歸土。他在很久之前就該死去了。”那個聲音和伊西多爾、和鮑德溫沒有任何區别,清澈裡略帶哂笑,“他不屬于你。”
“是的,他隻屬于他自己。但他具備充分的信念與勇氣,絕不會甘心死去!”她沖對方無力地怒吼,熾烈的白色陽光又在撕扯視野和眼皮,一直扭動着紮入大腦,将她折磨得頭暈目眩,“沒有人,能無緣無故再次奪去他的生命!撒旦,請滾出我的腦海!”
她徹底清醒後掙紮着坐起來卻弄掉了蓋在背上的羊毛毯,身旁橫着一把空椅子——伊西多爾已經走了。她趴着睡覺的桌前面由四隻椅子拼起的“解剖台”上擺放着被剖開的屍體,昨晚才從冰窖裡拖出來解剖,放到現在已經有些氣味。
昨晚他們發現,盡管屍體已不新鮮且膚色蒼白灰敗,口唇和指尖的紫色卻更加明顯——由于屍體一直處于仰卧狀态,沉積的紫黑色血塊應該位于背部而非正面,這隻能說明它們在他死時就存在,不過因為其他明顯症狀與不明顯的膚色差被忽視了。
屍體的右頸側下颚旁有一道切口,它先是向正中喉結方向延伸,然後垂直向下,兩側的皮肉被撕開猶如打開兩扇櫃門,長櫃裡的條狀物一覽無餘。那是一根被吸入物腐蝕過的氣管,呈現半糜爛狀态的粉紫色。沿着胸骨切下去,或許還能發現他的肺部腫大、肺泡間的積液擠占了給新鮮空氣的空間,然而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她知道他死于吸入刺激性氣體。
她又一次把視線移向擱在一旁椅背上的畫匠死去時穿的髒衣服。答案呼之欲出,但依舊缺乏書面驗證。他昨晚已幫忙從書櫃裡清出了和火藥、毒藥以及它們原料相關的書籍,并拿出那本用炭筆草率記錄的本子查找出一些從八方商賈道聽途說所獲的相關筆記,在一些頁數折了角(不過這本破舊的羊皮本幾乎每一頁都折角了)。具體事宜他也不清楚,所以除了動手也幫不上其他忙。
一翻開折角的一頁她就被開篇的詞驚到了——“老鼠藥”——他還真是什麼都記,随後她接着看下去,“曼陀羅花,色黃,有毒........”
後面的幾頁也是字迹潦草、拼湊不出句子的零碎詞組,卻能讓人猜出含義:“東方藥酒......雄黃雌黃砒/霜易混淆.......色紅黃.....可用于顔料......”
“賈比爾.伊本.哈揚......硝石為原料.....王酸.....色黃......”
“面粉爆炸......廢棄幹結顔料揚塵......爆炸.......”
“黃磷.....硫磺.....易燃顔料.....”
不看看這些瑣碎的詞句都不知道會有一千種方式導緻中毒着火爆炸,盡管有些是她聽說過的。但是她的工作量更大,因為面前堆放了迦别*《百十二書》、賈比爾《東方水銀》《物性大典》、拉齊*的煉金術著作《秘典》《曼蘇爾醫書》以及久違的阿維森納醫典。
(*Geber,阿拉伯煉金術鼻祖。*Rhazes,九世紀波斯醫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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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剛剛所處飲酒之處是前庭,進入那扇東方風格的檀木門後就是巴西利卡長廳,兩邊側廊都有兩層羅馬樣式圓拱門,周圍的牆上則是大面積經曆修繕的精美壁畫,内容是苦路十四處,然而他們無心停留欣賞。在進入雅法的教堂前從未感覺到它的寬闊宏大,盡管鮑德溫早已見過它修繕之前的樣子。與先前相比,确實是黃色顔料用得更多,使得色澤更溫暖柔和,且與鑲嵌的金箔與象牙共構成同一色調的殿堂。
現在尚未到溫度稍降的雨季,可能是飲酒再加上快步走過很長一條回廊的緣故,他覺得有點熱,背後的布料開始變得潮濕并粘在皮膚上,而走在更前方的理查已經扯開了最外面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