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拉門又摔門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曆來冷酷的審判者竟仁慈地給他留下一點自己的時間來自由地大哭,直到疲憊的黑暗将他吞噬包裹。
…
這一覺睡得不長卻出奇的好,在他快要因寒冷而被迫醒來時感受到了溫暖,再次沉沉睡去。沒有做夢,一切都很平靜:疲憊到極緻後的平靜,以至于那些鞭撻所緻的疼痛都消失了。
當他醒來時發現身上蓋着另一條幹淨的羊毛毯,翻身時不小心壓到背後疼得龇牙咧嘴,并意識到傷口未經處理。這時他才發現床榻旁還有一個人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打瞌睡,此刻被床闆的呻/吟驚醒了。
他裹着毯子手足無措地坐在床頭,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這個受他姐妹青睐的男人全然不像方才打他的樣子,神情憂慮、苦澀到了悲憫的地步,看上去就像那尊耶稣受難像,卻更加真實可感,仿佛他真的經曆過一切。伊西多爾伸手去摸他的左臉,動作很慢,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躲開。然而他沒有。
黑發男子的手冰冷如鐵,卻非常穩、如同死物沒有任何動作,觸碰在挨過打的灼燙皮膚處使他不由得瑟縮一下,卻又覺得非常舒服,緩解了疼痛。
“我冷靜下來了。有點疼,很抱歉打了你。”
他緩緩開口,這次的嗓音同他印象中的分毫不差,非常溫和、具有安撫性,卻不容抗拒,“我打的是顴骨,希望你能恢複得快一些。我隻想告訴你,你是無罪的,不必....自責到傷害自己。罪孽深重者另有其人。”
“我聽說……教堂的地窖裡找到了一尊完好的聖母像。穆/斯/林饒過了她。”尤裡烏斯并沒有回答,而是以一種又低又平缺乏生機的聲音說,“但是她在每個傍晚垂淚。這不是個好征兆。即便我們取得了大勝。”
伊西多爾聽起來也很疲憊,卻沒有一絲動搖:“哪怕最終事情不會按照我們所想發展,在當下我們仍然是自由而清白的。”
随後他緊緊抱住了他,并留意隻碰到肩側和後頸,空出背後有外傷的地方。他們把下巴抵在對方肩上。那像是被圍攻的城堡裡、将要沉沒的槳帆船上戰友間絕望而又熾烈的擁抱。
尤裡烏斯又想哭了,然而雙眼酸澀、淚穴幹涸。
你知我為何懲戒、為何恐懼。
為我們尚未犯下的重罪。
為我們注定犯下的重罪。
在他們分開的時候,伊西多爾拿掉了他身上的毯子,開始替他清理傷口,動作敏捷熟練,應該是在高迦米拉那裡學了很多。這是一段長久的沉默。最後纏繞繃帶時他突然抓住黑發青年的手,緊張地小聲說:“别讓我的姐妹知道。”
對方露出一個無辜又可恨的微笑:“你為何不在做這一切之前就同她談談?”
“她到底有沒有知道?”他難以控制情緒,不由得抓緊了那隻手,卻聽見伊西多爾在抽氣,并用威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尤裡烏斯低下頭去看那揍過他顴骨的右手,它瘦硬骨鲠,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卷繃帶,掌指關節一片通紅,連手腕都開始紅腫發燙。
“主啊,我覺得你的手比我的臉更需要治療。”
伊西多爾發出兩聲幹笑,“解決昨天的混蛋需要一些力氣。”
就在他準備檢查手腕傷勢時對方已經把手抽了出來。他感覺有些不對勁:“你的左手沒有傷,可見不是那件事的問題。不對啊,難道你在阿克的傷直到現在都沒痊愈嗎?分明沒有骨折。”他仿佛意識到什麼,又馬上檢查了他眉骨的刀傷,同樣愈合緩慢,稍有外力撕扯又有出血迹象,“你到底怎麼了?達芙涅什麼病都沒有檢查出來嗎?還有剛剛你說撒旦曾摧毀你的肉/體是什麼意思?”
“你希望我患上什麼會速死的惡疾嗎?”伊西多爾冷笑着動作卻不停,幹淨的繃帶以報複性的力度勒上傷口,“小時候他們給我郁金香種子做生日禮物,從該死的巴克特裡亞商人手裡買的。結果我期待了半年等到它們開花的那一天癢得恨不得上吊......沒忍住撓了又撓,直接流膿了。”他說着指指自己的臉,扯出一個自嘲的笑,“這裡也是,渾身都是,差不多爛啦!等到你生日那天我送你五盆好不好?不用種,我發誓都是盛開的。”
他的這位内兄弟真是個妙人,情緒變化迅捷如風,偏偏又真摯而能影響他人。金發領主沒忍住,直接大笑出聲以還擊,“哈哈哈哈你當然可以送,因為我對花粉不過敏......”同時他也忘記剛才要問什麼事了,隻依稀記得和達芙涅有關,“快回答我到底有沒有告訴她?”
“沒有。”這次對方回答地很幹脆,“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為什麼不去找你的姐妹呢?反正她安撫了我,我安撫了你,也可以理解為她間接安撫了你。”
“這不一樣,”他垂眸猶豫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套上寬大的亞麻襯衫才解釋,“小時候父母總是說,我和達芙涅生錯了性别。”他有時的确像個小姑娘一樣敏感脆弱,而他的同胞姐妹卻一向沉穩堅毅。而且他掉眼淚的次數絕對比達芙涅隻多不少。
他怎麼可能向她低頭呢?他要成為一個最像男人的男人,去大笑去喝酒,去做一個出色的武士,去赢得所有的比武,去号令粗魯固執的德意志騎士,去參加十字軍收複聖地......
可是他真的做得到嗎?真的喜歡嗎?
“這不是你們的錯。”伊西多爾扶着他的肩膀嚴肅道,“男孩和女孩不是被定義産生的。上帝不曾這樣說過。而且你隻是你,沒有義務去做你父母眼中的男人。”
我隻是我,雖戰鬥着卻棄絕了對所有穆/斯/林的仇恨。如今我又棄絕了王冠,但活得不比往昔痛苦。我也無意去實現阿格尼絲與雷蒙德的理想與執念。因為我們是不同的個體,不應相互幹擾。
他這樣想着,感覺又恢複了一些活力。
“謝謝你,以前從未有人這樣告訴我。”尤裡烏斯注視着他誠摯地說,“說來有些奇怪,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習慣自己言行的正當性.....倘若真的如此。” 他一邊說一邊執着地做着想做的事,把瀝青和大薊粉攪拌的消腫膏藥塗到對方的右手腕上,并一直小心地揉搓。這家夥和他一樣,想傷害别人時會先傷害自己。黑發青年給他一種神職人員的感覺,這雙精巧優美的手不應該在刀劍之間磨損......也不應頻繁地揍人。
“很好,想來你已無睡意,那麼我們可以切入正題了。”伊西多爾稍稍挑起左側眉毛,眼裡閃動着活潑的波光,這說明他愉悅又自信,且充斥着一種近乎好鬥的好奇,“你不妨猜一下,我們心心念念的火藥藏在哪裡?”
金發的領主張了張嘴又合上。那必須是一個隐蔽的地方。教堂。必不可少。總量大覆蓋廣。于是他以一種謹慎的語氣說:“鋪地磚或者馬賽克的嵌縫粘土或灌漿?”
“不。”對方否定了他的答案,正在收拾處理傷口的工具:醇酒、銀粉、小薊草漿....“剛剛我和達芙涅在某愛情詩抄本上發現了木乃伊粉。他們讓與情人分别的少女穿木乃伊粉裙......”
此時此刻約内斯滿腦子都是:和達芙涅、愛情詩抄本、愛情詩、愛情......于是他皺起眉晃晃腦袋把這些沒用的東西甩出去。
“我以前生病時還喝過木乃伊粉拌的水,又荒唐又惡心。”伊西多爾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一種物質即可以做顔料也可以入藥。然後我就想到硫磺既可以做火藥也可以做染料。”
“ 而死去的畫匠與這些都有接觸,恐已發現端倪。所以顔料桶的危險性最大,”他迅速接過話頭,“明天就銷毀這批顔料,我馬上派人從提爾海運安全的顔料過來。我與蒙費拉侯爵關系不差,會托他幫忙加緊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