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金發的領主擡起女人的上身置于膝上,輕輕抱着她的頭顱,盡量以溫和清澈的聲音唱起了一支聖歌。是古老的高地德語,鮑德溫聽不懂。盡管女子也不可能聽懂,他們甯願相信這能起到安撫的效果。這是他們最後能夠做的事了。
“?lrêrst lébe ich mir werde,
我罪人的雙眼,
S?t m?n sündic ouge siht,
看到聖地——這充滿聖恩之地,
Daz here lant und ouch die erde,
那刻,
Der man s? vil êren giht,
生命才有了意義,
“Ez ist geschehen, des ich ie bat,
良久的祈禱終得回應,
?ch bin komen an die stat,
我終于到達,
D? got menischlichen trat,
上主俯身為人之地,”
他哭了,一邊哭一邊唱,聖歌原本的曲調也非常悲涼。他感受到懷裡女人的抽搐緩解了下來,但這還不能終止她的痛苦。歌聲沒有停止。他固定好她脖頸的位置,按照高迦米拉告訴他的錐骨節數。這是對重傷士兵做的常見之事。
“D? ér sich wollte über úns erbarmen,
他除免世罪之時,
D? leit er den grimmen t?t,
忍受了死亡的狂怒,”
在唱響第一節的最後一句時,骨節發出一聲脆響。
他扭斷了她的脖頸。
然後抽泣着唱下去。
“?r vil r?ch über úns vil armen,
大能的他愛我們窮苦人,
Daz wir komen ?z der n?t,
意願我們得救,
Daz in d? des niht verdr?z,
他并沒有拒絕死亡,
D?st ein wunder alze gr?z,
這是大奇迹。”
鮑德溫上前抱住兩個人,男人與女人,活着的與已死的,西方的與東方的。此刻某種麻木取代了應有的悲傷,他發現自己正是生與死的聯結。
在戰栗爬上脊背時,他從兩個頭顱間看向蒙古人的兩名仆從,用準确卻生硬的阿拉伯語緩緩道,“我殺了你們的主人。現在我是你們的主人。你們應當服從我回去受審。”
不管有沒有聽懂,兩個蒙古仆從确實被那人毫無生氣的寒涼目光擊垮了。
…
他終于推門進去,然而還不打算充分共享痛苦。
“你應該緩一緩了。”達芙涅說着,從她案前那堆足有一英尺高的阿拉伯語和希臘語書籍裡擡起頭來。它們都是黎凡特民族的智慧産物,頑固的法蘭克人尚未将其轉譯成自己的語言。
“這話應該讓我對你說。”
門口的來者打趣道,語氣卻并不輕松。
其實在薩克森女子看來伊西多爾的情況也不好,看上去像經曆過一次沒控制好限量的放血治療。他剛剛從調查地回來,這四天都是如此。有時是教堂、有時是城裡的集市,由于下屬提供的莫名其妙的情報,他常常午夜出門。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無精打采地倚着牆,側過頭靠在一旁的書櫃上,而書櫃由于内充物被取出重量驟減,竟然在他靠上去之時晃了晃。于是黑發青年瞬間精神了,站直身子掃視四下,然後可悲地發現沒有空椅子了。
“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坐在地上。”
他點點頭依言席地而坐,抱着膝蓋靠住她的椅子腿,側臉輕輕蹭着她垂落的衣物。“我确實沒什麼能介意了。”他不無自嘲地說,目光疲憊而憂慮,像是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塵埃,不複以往的清亮銳利,“我感覺自己失去了從前的應對能力,沒有什麼事辦得好........真不知道那時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或許是現在的生活太安逸了。”
除去白天發生的事,這幾日的調查也給他帶來挫敗感。穆拉德和尤裡烏斯提供的線索已經夠多了,可他越查下去就越覺得疑點越多、欠缺的知識也越多,日漸懷疑自己的信息組合能力。或許鮑德溫曾經是個樂觀之人,可健康曆來與他無緣,耶路撒冷的前景更是日日蠶食他的信心,就算現在作為伊西多爾他仍然不怎麼相信這次十字軍東征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了解越多,心裡疑慮越多、也更煩躁。如果沒有結果,我隻能直接告訴陛下,至少應該保證他們暫時的安全。”他阖上眼細嗅她衣物上的雪松清香,以臉頰感受粗糙的亞麻針腳,然而憂慮依舊如兀鹫久久盤桓,“先前在阿克也是如此......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先兆很多,卻發現得太遲。我向來并非細緻敏銳之人,許多人因我的誤判死于戰敗......我很害怕,哪怕并非将領,也會有人因為被我忽視的線索死于非命。”
“現在你的問題是信息過載,請相信你的本能,聚焦到關鍵點上。我們不總是能與厄運擦身而過,”輕輕的歎息從頭頂傳來,多年來達芙涅理性如故,卻平和了很多,“我不是早就同你說過嗎?不要将一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不擅長的事。”
他好希望她能有一些親昵的安慰行為,譬如整理一下他幹枯微亂的頭發,或者隻是簡單地把手放到他肩上。可是她并沒有。于是他隻能從那一片小小的衣角上尋求安慰。
随後桌上遞來一本書,封皮不像她的大多數書籍一樣古舊,“翻翻吧。你隻是太累了。”他接過,是一本有關古時遺迹與人情風物的抄本,雖然簡略卻涵蓋了從小亞細亞到阿爾比恩的風光。還有,總感覺有些眼熟。
翻開一看,竟是多年來未出現在他視野中、也早已棄置不用的左手字體。是了,十五六歲的鮑德溫給達芙涅的可有整整半箱,因他決意與過去以及将來沒有希望的一切做一個了斷。代我痛痛快快地活下去,順便記住我。
現在在他看來,該種做法隻有幼稚與自私。憑什麼要讓自由之人把命運同一個死人捆綁在一起?他冷笑着翻開抄本,看看自己當時都在頁緣寫過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