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周圍反聲漸響、砸攤子退貨的人鬧起來,熱那亞商人就收拾起他簡單的包裹逃走了(或許僅用收口布袋包裝就是為了方便開溜),别處自有肥羊等着他宰。
待得這場喧鬧漸漸平息,鮑德溫按耐不住鼓掌誇贊道:“達芙涅,看來這些年來你真的變了很多。當年三十五第納爾的事我還曆曆在目。”
盡管如此,在不知情者聽來語調裡不無諷刺。
她并不在意地輕笑,順着他的話說下去:“那三十五第納爾是一定要付的,否則你指望我把你背回去嗎?”
假如你背得動,也不是不可以。
他不得不承認當時自己毫不害臊地這樣想了。當意識到這一點後他馬上語塞臉紅了,感覺血液上湧沖撞着耳膜,撞得腦袋暈乎乎的。幸虧沒有說出去。
“你倒是沒變。我俏皮話一向說得如此糟糕,卻能句句在你身上生效。”
“實際上我還是變了不少。比方說剛剛差點威脅他收回自己的話,不然就讓他收回自己的牙。”改變了話題後年輕人笑得狡黠,說話很直白,竟是一改先前用各種隐喻修辭表達看法的作風,“你知道的,自恢複以來我越來越.....懶于思考了。”
她看見陽光從兩排窄窄的石砌房屋間撒下,濃稠如蜂蜜卻又清澈如泉水,照得他像貓一樣懶洋洋地眯起眼,将深色頭發鍍成金棕色,側臉線條明晰利落,恍惚間還是那個清稚幹淨、一身少年氣的國王。隻是少了深沉思慮,多了幾分.....天真的傻氣,就如同她被保護得太好的蠢弟弟(倘若他在洛林或安茹平安長大也會是這個樣子吧)。歲月真是厚待這家夥。
過了半晌,不知為何他忽然打起精神(說實話更像是不甚清醒的夢遊),沒有來由地說了一句:“我們在這裡訂婚吧,我是認真的。”
“上帝啊,鮑德溫,”聞言達芙涅幾乎是沖上前拉住他的手,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場所喊出他的真名,不過在北法的鄉村裡随便拉十個男人就有四個叫這個名字,由于洛林王室的青睐與助推它在耶路撒冷王國就更加普遍了。她壓低聲音嚴肅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認真的,但集市不是談論這些事的地方。除非你的意思是現在、馬上在這裡訂婚?”
“我,我是說在雅法。”方才他臉頰上的绯色從未褪去,現在連講話都開始結巴,“呃,對我們來說,難道它不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地方嗎?”如果不是因為清楚黎凡特的命運,他還動過定居在雅法的念頭。
“我會好好考慮的,但是為了你自己想一想,”她一向缺乏表情的臉上難得出現了憂慮的神色,細長鋒利的眉蹙成一團,“倘若他們——我不知道這個他們具體指哪些人——知道了你以後的計劃,會怎麼做?”
她發現今天他不太對勁,思路都是跟着她走的,似乎放松下來後全然依賴着她并且放棄了主動考量。這固然值得高興,可他或許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鮑德溫。她不允許他愛一個人愛到失去理智——哪怕隻是偶爾。
可是他隻是眼底劃過一瞬遲疑,“先不提這件事了,相信前面還有很多你感興趣的.....”
索性他這樣做的原因并非完全是她,隻是堅持将一切煩心事鎖在門外:徹底的玩樂、徹底的謀劃、徹底的戰鬥,在做其中一件事時徹底忘卻其他兩件。
隻見他拉起達芙涅繼續向前走,擠開懷抱着不同大小包袱、滿載而歸的人,像在洄遊的鲑魚群裡穿梭、逆流而上。他的面容消失在她視線裡,他們之間的聯系隻剩下牽着的手,集市的喧嚣猶如浪濤将兩人的言語淹沒。他們猶如步入一條湍急的大河,單向、有去無回、不知是否會沖散彼此。
相信我,相信此刻的快樂。哪怕明日就要别離。
這是他現在的信條。
這次他們沒有被擠散,不曾放開彼此的手。
在這小小的集市上能夠窺見更廣闊的世界(仿佛就是當年商業繁盛的耶路撒冷的複刻)。威尼斯的船隻發往雅法、君士坦丁堡、亞曆山大港、以及黑海沿岸的塔拉,帶回種種使他們大開眼界的貨物:弗蘭德的水銀鏡、科茨沃爾德的羊毛織物、北疆的蜂蜜和獸皮、東方的香料和茶葉、黎凡特北部沿海城市的紫色染料,以及一些從沒見過的燃料、工具和武器.......
達芙涅在和一個威尼斯人讨論他們的穆達航線,清楚了解這條科學制定的航線可以在黎凡特口岸獲取最新鮮、價格最适宜的貨物。
“倘若你等到十一月以後,應該就能買到新鮮的肉豆蔻了。那時候秋冬季的肉豆蔻成熟了,而且印度洋順風順流,運送世間也短。”蓄着棕色小胡子的商人慢條斯理道,他穿着款式低調卻質地精良的綢緞長袍,裹着頭巾卻佩戴十字架,金戒指上刻着赫爾墨斯的雙蛇杖,“最早一批穆達帆船在夏風止、秋風起之時已從印度啟程,在十月抵達亞曆山大港。我至今還記得法洛斯島和安提羅烏斯島組成的瀉湖港口,各個城邦、王國的船隻在此聚集,世間所有的色彩就在那船帆上,一千種口音混雜在一起,猶如寒暖流交彙處的各種魚群,貨物在帆船與商埠間川流不息.....真是壯美啊,令我想到偉大的威尼斯。”
薩克森女子流露出向往的目光,她聽父親和親随們說起過威尼斯,他們曾從烏爾姆一路南下、通過布倫納山口去赴裡亞爾托的冬季商業盛會,那裡的繁華是德意志諸邦加起來也無法比拟的。
“倘若您在十年前來過耶路撒冷,想必也會看到相似的盛景,盡管我未曾去過那東方與西方的交點。”
“哈,”商人禮貌地笑了笑,不過這是要說一些令人失落的話的迹象,“恕我直言,除了神的感召之外,耶路撒冷的任何一點都不能與之相比。當然,還是比今天的雅法略勝一籌。”
“誠然如此。”在一旁傾聽許久的黑發青年終于開口了,“耶路撒冷黨争已久,且太執着于堅守已有的疆土,卻不知失去的更多。不過,最關鍵的一點是它沒有自己的港口,隻能依靠雅法和亞實基倫的給養。我相信雅法會越來越繁榮,甚至超過主的駐跸之地。”
“我也是這樣想的,德.提爾大人。”威尼斯人的目光一凜,聚焦在他身上,這是認真應對的表現卻不明敵友,“鄙人喬萬尼.丹多洛。再過兩三個月就要刮夏馬風*了,倘若我們的商隊不幸擱置于此,希望你們能代領聖馬可的子民獲得他們應有的榮耀與利潤。”
(*夏馬風:冬春之交黎凡特的西北季風,不利于航向威尼斯。)
這是何意?伊西多爾思忖。丹多洛,威尼斯名門,出過多任總督、監察官。與他合作自己需要付出什麼?代領他們追求榮耀與利潤又是什麼?難道是因為他引入了熱那亞的競争對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但是情況已不容他多作思考。一名信差從人群中擠過來,鬥篷被撕扯得歪到左側,帽子則耷拉在右耳上挂着,形成一種别樣的協調與平衡。
他喊出他的名字,得到确認後不由分說地把一封信塞到他手裡。
伊西多爾匆忙拆信,先瞥了眼落款,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穆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