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阿杜安:法蘭西騎士、作家,參與第三次十字軍,記錄第四次十字軍攻占君士坦丁堡,但他的記載嚴重偏向法蘭克人。)
周圍的一群法蘭克騎士一面拉住他使之怒意稍減,一面順着他的話開始起哄,對準伊西多爾的希臘人身份言語攻擊:“我第一次聽到戰場上可以不死人的說法。你應該信仰那所謂的正教吧?罔顧聖子之尊*的異端有什麼資格加入十字軍?”
(*詳見“東西教會分裂原因,和子說”,對《尼西亞信經》某句話的不同理解。)
“我從來沒有否認在所難免的殺戮。但是我們應當嚴謹記載戰況與死亡人數,這是對上帝造物的尊重!”根特領主言辭冷靜了些卻毫無懼色,繞過那個棘手的信仰問題繼續駁斥維爾阿杜安,“無人規定法蘭克騎士隻能同法蘭克人決鬥。大人若執意如此,鄙人也願意奉陪,讓主裁定最後的公正。”
說着他坦然跨過簡陋的桌案,伸出右手準備去接詩人将扔下的手套。入夜後海風漸涼,一番陳詞後酒已醒了大半,他很清楚這是最合理的做法。與談判一樣,即使沒有絕對的獲勝把握也不可輸了氣勢,一旦表露出怯意隻會敗得更快、更徹底——正如吊起的沙袋隻要用針紮出一個小孔,内充物很快就會漏光。一步跨出,絕不後退。更何況這個維爾阿杜安不過是個纨绔子弟,他要對自己經曆過沙場錘煉的劍術自信一點。
然而後者卻猶豫了,反而攥緊了已經摘下的手套,目光在對方的面容與那決鬥申請物間遊移,直覺告訴他根特領主眼中的堅定冷酷不是在說謊,主導權已隐隐被對方奪走。晚風拂過黑發男子的暗藍色長袍,顯得他挺拔瘦削,巍然不動,猶如鞘中之劍、海崖之岩。
然而此時一塊意想不到的石子打破了湖面的水平。
“那麼組織了阿克的巷戰的人就很仁慈嗎?”一名紅發高壯的騎士插入兩人的決鬥協商,“兩千五百個手無寸鐵的俘虜難道不比八百四十五個士兵多得多、也無辜得多嗎!”
“我有罪。但我不是主謀,也不清楚那時将發生的事。我很抱歉。”
如果事态沒有如此嚴重,如果那條小巷裡的血腥味沒有那麼濃,他甚至可能無辜地聳聳肩,可是那件事的謠言傳開後他便成了彼拉多*一般百口莫辯的罪人,殺俘事件也和麻風一樣成為了他逃不脫的夢魇。還是這句話,做下的事不可能像沒做一樣。他不可推卸此事之責。
(*彼拉多迫于猶太人壓力判耶稣死刑。)
順便,為理查背下了命債,他确實應該賞賜他。又想起那金雀花家族的王鎮定自信的微笑,禮貌中帶有挑釁的話語,以及最後那次難得嚴肅的勸說。
我們是一夥的。他仿佛能聽到他這樣說。天生的将領,理智的屠夫。
是耳畔的喧嘩将他呼回現實。
“你有什麼資格提出異議?肮髒的希臘人就像索多瑪的男表子處處賣屁股!”那位騎士直接粗野地罵了出來,扭頭就往篝火裡啐了一口,“給錢就賣!今天賣給我們,明天賣給薩拉森人!誰知道他來來回回給捅過多少次、下次又會出賣哪批人!”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震驚地望着他。因為要防止與拜占庭交惡使十字軍腹背受敵,此類粗鄙之語以及對希臘人的厭惡還不曾有人拿到明面上講,提到也隻是暗諷,像他這樣說多少有點過分了。現在隻看被侮辱的希臘人是否會當場發作。
令人們吃驚的是那位年輕的領主聞言并未動怒。或者說,沒看出來。
根特領主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它如同約旦河上的鹭影,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他沒有捕捉到什麼确定的情感),随後竟然沖他禮貌地微笑:“所以,您是想代替這位大人來與我決鬥?”
紅發騎士盯着那雙彎起來的眼睛看了沒多久便被迫移開了視線。短短的幾秒内他感受到了太多,對方的态度分明溫和得不像樣他卻依舊感到恐懼。
那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目光無需怒火來點燃,也不必刻意向他施壓,隻需一點淡然的蒼涼便如同肉眼不可見卻肆意蔓延的瘟疫一樣教人遍體生寒。那人比發怒的英王更可怕,他幾乎能嗅出他身上死亡的氣息,它甚至能隐隐壓過那種将領或君王的威嚴。或許那人真的自索多瑪與蛾摩拉之類的神罰之地而來。
…
是的。從某種程度上我們是一夥的。
伊西多爾克制住了沖他臉上掄一拳的沖動,原本隻是想提醒那位騎士,從罩袍上的紋章看他隻是維爾阿杜安的家臣,不算領主,還沒有資格與自己決鬥。以及,對方必須對自己以及所有被罵了髒話的希臘人道歉。但他感覺自己笑起來臉上很僵,還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流淌進眼睛裡模糊了視線。他注意到對方轉變為驚詫乃至驚恐的神情,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血。
眉骨上的傷口随着他那個有些扭曲的笑被撕裂了,血越流越多,然而他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是麻的,仿佛渾身神經都罷工了對此毫無察覺。隻有晚風中的一絲寒意告訴他情況還沒有糟糕到上一具身體的程度。
一些事能改變,但另一些不可能。
“夠了。”
主座上的人舉起左手制止了這場嚴肅的鬧劇。對峙的三人同觀衆們一齊回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