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決定傷害,又何須自責?偷食了禁果的人類怎麼還奢望着返回本初?反正他把自己的母親送進修道院時隻覺得如釋重負。一想到瑪利亞.科穆甯娜和阿格尼絲.德.庫爾特尼鬥了半生,最終卻隻能在一個院落裡大眼瞪小眼,他就想笑。
當然是半死不活又長命百歲的人最痛苦,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比那些人幸運……可是,假如,到了解脫之日卻不願離開?
想到這裡他寫字的手停了下來,鵝毛筆管流出的墨迹很快玷污了一大片紙(君士坦丁堡牧首、太巴列教區、特裡波利港口、米蘭的訂單、鍊甲與諾曼劍、大馬士革與阿勒頗……全部糊成一團黑色):就是這樣,像下棋,開了一局便不能停。而且落筆要像落子一樣不容反悔,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你永遠不可停留原處。他咒罵着把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得出一個結論:寫字、下棋乃至活着都是折磨。我命令你停下,徒勞的時間與生活。
不妨這樣設想,如果那日達芙涅真的腦子一熱按照父親的提議做的話,鮑德溫可能真的會腦子一熱地答應,因為他正在她日複一日的陪伴裡失去理智。
應該如何留住她?當已經移居修道院的母親派人捎來讓他“專心事務、遠離不安分的卑賤女人”之類的蠢話時,他還在想這個問題。
而現在(在寫爛一沓文書的兩天後、在達芙涅向父親坦白的三天後)——她正躺在這張大床上翻閱藏書、與他僅有一簾之隔——他仍然在考慮這件事。
他如今的起居室原先是父母的(盡管母親沒有住過幾次就被迫前往雅法的封地),故而這張床很大,睡下三個人依舊毫不逼仄。如果兩年前姐姐沒有嫁人,說不定他會邀請她住過來排遣孤獨,至于别人怎麼說是别人的事。
他平時隻睡一側,并命人用簾帳隔開兩側以限制自己和未來睡另一側之人的空間(兩年前他還有信心認為自己可能與某位小姐成婚)。
今天是達芙涅過來的第四個下午。傳說裡西古爾德殺死惡龍法弗納後斬斷布倫希爾德身上的鎖鍊,喚醒了女武神,在關押她的城堡裡住了一段時間,期間兩人睡在一張石床上,當中插着聖劍格拉姆,他從未越界。他也是。
靜聽書頁翻動的聲音從簾帳的另一側傳來,看見少女的身影在簾後若隐若現,初春的陽光使頸後那傾瀉的流金更加奪目,他抱着一本記載迦太基人經商與作戰的拉丁文抄本(備戰是他的義務,生意是他的愛好,盡管這個愛好為多數基督徒所不齒:經文裡說“行商的必難免做不義之事”),一頁也翻不下去,一行也讀不進去,哥特體的字母變成了蝌蚪、螞蝗,在鑽他的腦袋,使太陽穴下的神經痙攣跳動。
原作成書于西庇阿時代,從被焚毀的亞曆山大港圖書館裡搶救出來,不知道毀了幾本原作與抄本,又添加了多少有關阿馬爾菲和熱亞那人*的新内容,在諸侯與修士手中流轉(上一任主人是提爾的威廉),上面有許多學者的詳實筆記,原本是他很喜歡的讀物。
(*最早下海經商的地中海城邦之二。)
有一種奇異的痛楚——和神經抽痛不同——在下腹輾轉流動,從左到右,停留三個深呼吸後回到左側。先前他隻當它是胃疼,如今發現并非這麼簡單。它一般在焦慮或興奮時出現,使人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估計要問問達芙涅它産生的原因,這方面她比他專業)。
他壓抑住忍痛抽氣聲,把書蓋在臉上遮擋一切——也遮擋她,這一切都始作俑者。
然而一閉眼,她卻還在眼前。幾天前他們在沙灘上,他摔下馬,她碰到了他的腿。明明剛學騎馬時摔慣了,再加上知覺遲鈍,本該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卻感覺她微涼的手指通過幾層衣物直接觸碰到皮膚.....不,是更深處,能夠感知到的更深處,以至于引發被火漆與烙鐵燙傷的灼痛(可是他很久以前就缺失這種感覺了),使他的呼吸為之一滞。
“将我烙在心上如印記,将我刻在臂上如戳記……”*她的觸碰冰冷而滾燙,讓他感覺自己健康而完整,讓他感覺到愉悅的疼痛,甚至可以馬上爬起來吻她。
對,吻她。
一種醜陋的心思像那條伊甸園的蛇一樣糾纏住他:她到底是否排斥自己,試一試便知曉。反正他們也不能再做什麼了……姐姐已經懷孕了,而他甚至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隻有這次,隻有今日,隻有此時此刻……
但你是不可觸碰者。
(*出自《雅歌》原文是: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達芙涅。”
他輕聲喊出她的名字。
當思念成疾的阿波羅喊出這個名字時,那個少女猶如林間野鹿驚慌失措地奔逃,跳入父神的河中捍衛自己的貞潔,美麗的面容被植被的枯槁封存,雪白的胴體變成棕褐的枝、翠綠的葉、伸向太陽——他的方向。
他很清楚自己得不到她,于是想采下她的枝葉編成環戴在頭上。他和靜止的她之間隔着一層晨霧、一張面紗、一道簾帳,于是他剝開那層霧、揭下那張紗、掀起那道簾帳,然後吻住粗糙樹皮下她被封存的臉。
可他沒有料想到這樣的奇迹,原本冰冷的植物在笨拙地回應他,她(或者說“它”)不再是月桂女神,而是獨屬于他的、有血肉和溫度的達芙涅。然而他自己的技巧也生澀,感受到她的手輕柔而不容抗拒地攬住自己腦後,推向那芳唇,隻不過幹燥起皮的唇吻在一起,即便動作輕柔也被撕裂,美妙的血腥、愉快的痛楚開始蔓延,随着深入兩人的牙磕碰在一起發出脆響,然後他們分開,因笨拙生澀、缺乏浪漫的初吻大笑……
就在此時,他發現這裡不是阿卡迪亞的牧園,兩人之間的紗帳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明顯,因為它上面有……
對面的少女驚叫着跑開,仿佛見到了長着羊蹄的怪物。
他看着紗帳上觸目驚心的血色,然後撫上自己的唇。
不出意料,确實咬出了血,但是手指蹭到的嘴角也是潮濕粘稠的。門牙因為冰冷的空氣而刺痛,仿佛根本沒有嘴唇的遮擋。把沾了臉上的血的手放到陽光下後,他徹底震驚,如墜深淵,一陣幹嘔随之襲來。因為那是一隻布滿膿腫潰爛、指節缺損的手,并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蝕。它像是屬于一具埋了兩個月從墓地裡刨出來的屍體。
他猛地扯下帶血的簾帳,跌跌撞撞走下床,把自己摔在卧室的銅鏡前。他逼視着鏡中不能被稱作面孔的東西長達三秒,然後将鏡子砸在地上。
這不是他。
這就是他。
鏡子破碎的聲音把他驚醒,像溺水者從水裡拔出腦袋、失重者抓住了懸崖上的一根枯枝,鮑德溫睜開眼,發現還是那個午後,還是自己的床,高迦米拉還趴在簾帳後的那側床上,她的聲音仿若在夢境的那端響起:
“你應該找點阿拉伯人的醫學書籍,比方說阿維森納*的《醫典》,以及累賽斯。聽說他們的手術能治療結石甚至麻風病。法蘭克人的醫術太落後了。”
(*阿維森納(Avicenna,公元 980–1037,又稱Ibn Sina)被稱為當時的 “中東醫聖”。)
他冷笑着,悶悶的聲音從厚書底下傳來:“看來得把我脖子以下全切了。”屆時你會像莎樂美親吻約翰的頭顱一樣吻我的嗎?
然後他把威廉送的書從臉上拿下來,從床上起身,将它插回書架原處。
“霍亨索倫小姐,您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