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灘此時還是慘淡的白,是死去動物脂肪層的顔色,與天空類似,使人誤以為兩者是相連的。海浪輕輕拍打阒靜無人的海岸。兩艘柯克船停泊在離岸線一段距離處,船帆倚着桅杆靜靜耷拉着,像貼着肋骨的瘦驢的皮。
十幾個人趟水下船,從遠處望去好像降落在茫茫雪地裡的麻雀。一根粗繩挎在肩上,搭在平靜的海面上割裂那鏡面,拖着什麼東西浮在他們身後。那看着像塊木闆,因為微光照在上面沒有反射出粼粼波光。看上去像一群撒下木闆為邊的網撈捕的漁民,又如同拖着纖繩的纖夫。
“留神些!别讓弓沾了水受潮!”有人壓低聲音提醒道。倘若弓箭受了潮,弦的張力會受到影響——因為動物的筋會變硬變脆,再次晾幹的弓木制地也會發生改變,年輪将會扭曲變形,曲度或與原先相異,甚至還會在施加強力時出現裂縫。
聞言,幾個粗心大意的年輕人把弓往身上提了提,或者檢查其是否沾水,其中就有傑弗雷。
他們拖着舢舨往岸上走時還算輕松,然而上岸時就遇到了一些困難。
“這該死的灘塗地!”有人忍不住低聲咒罵道,因為他剛剛踩到岸邊半條腿就陷了進去,像踩進沼澤或者泡發的面粉裡,費了好大勁才抽出來。
按照地圖上所說,這裡是一片流沙地,絕對沒人會想到在這裡登陸,除非他腦子有問題或者被敵人請的巫師下了詛咒。
上岸時脫離水的桎梏本來就會加重對腳下土地的負擔,而這裡的沙質地本就松軟易陷,人踩在上面步履維艱。
為先的幾個人一旦登陸就把拖着的舢舨鋪平在地上,站在相對堅實的舢舨上他們才覺得自己從地獄回到了人間。越來越多的人踏上先者為他們鋪好的“路”,然後又把自己攜帶的舢舨鋪到前面,以加長這條“路”。緊跟着他們,有人滾動着裝燃料油的木桶,它們并未陷入沙地,而是在舢舨上如履平地。
整個工程不算大也不算小,因為再往前沒多少距離就是薩拉森人的軍帳了,站在這裡他們的視線可以越過一道平緩的沙丘望見其上的尖頂。大約在一箭之距處他們停了下來。也正因如此,他們必須盡可能保持安靜,不被對方察覺,然而就算沉默如任何不可發聲的動物(比如說魚),也遲早會給放哨的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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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魯克點起油燈,整理着自己的鍊甲。因為他實在睡不着了。熹微曙光與昏暗的燈光襯得他側臉輪廓如小亞細亞起伏的山巒,是一種深刻而有神秘感的英俊,目光銳利如鹫鷹,全然不像一個剛剛清醒的人。
按照計劃,他将從不設壕溝的流沙地處繞過去,給攻城軍一個措手不及。然而清晨的襲營不在他打算之内,最好的時機是對方滿眼都是“即将陷落”的城池之時,至少也要在雙方鏖戰正歡的時候,并不是此時此刻。
他今天破天荒地給鍊甲又上了一層防護油——這次不為防鏽,而使關節處活動更靈活,并用摩蘇爾、蘇薩等地産的良布細細擦拭。最後還把頭盔上短短的暗紅色鹫翎換成了雪白而奇長的鴕鳥翎。因為他在希臘人阿裡安的《遠征記》中看到馬其頓王亞曆山大在伊蘇斯與高迦米拉也是這種打扮,能使部下們更輕易地找到自己的将領。當然,也能使自己看起來更威風。
現在該做什麼呢?他望向帳篷外。繡着真主之名的綠色旗幟在微風中無聲舒展庇佑着軍營,唯有鼾聲四起證明這裡還有不少活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不由得好奇那群人恐怕每天都是被阿訇的叫拜聲喚醒的。他對此頗為不滿。
今天要發生一件大事。周身沐浴在清新的海風裡,他的嗅覺一向如沙漠中的胡狼一樣敏銳。然而那不是他的大事。法魯克皺起眉頭,神情疑惑不解。
“讓他們通通起來。”他有些不耐煩地吩咐随從,有些忿忿地把身後的帳篷簾布甩得嘩嘩作響,仿佛那就是他作為最高統帥的猩紅披風。
法魯克不會知道,當晨起的铙钹提前奏響時會有什麼與之同時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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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條蜥蜴的長舌從灘塗口延伸出來,直面薩拉森人的營帳。百十人的先遣隊被分成兩排,第一排身披重型闆甲,背着一頭削尖的長木樁,站在隊列前的沙地裡,把木樁插進去大約一半,餘下的尖端露在外面,像長矛一樣傾斜向前,高度約四五英尺。看上去猶如獸類的下颚骨被半埋在沙漠中,也像那種城市飯館後院常見的捕鼠器。
做完這些後,他們站到尖樁之前,身形剛好遮擋住它們使得不能從遠處被看見,也足夠稀疏到能給身後的兩排弓箭手留出空檔來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