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寒風夾雜着雪渣從身後打過來,房間裡面的人沒有出聲,朱祁良跪在地上半晌也沒有敢開口。坐在書桌後面的那個身影隐匿在月影裡,他坐姿慵懶、随意,與如喪家之犬的朱祁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人随手翻了兩頁書桌上的本子,然後随手扔到一邊。又拿起一管玉筆在手裡左看右看,輕輕敲着硯台。
他擡起頭,看着朱祁良,像是不解,靠着椅背問道:“你緊張什麼?”
朱祁良上一身冷汗還未幹透,又出一身,冬衣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但是他一動都不敢動。
“我……不知您大駕光臨。”
“呵呵,别客氣。”那人笑了笑,這笑聲在深夜無人的角落顯得缥缈又陰森,他道:“可惜,這次沒能殺死他。”
那人的聲音十分溫和,就像是在跟朱祁良談論月色一般,他又道:“要不是你失手太多次,我也不會讓你的人在宮宴上動手,多危險啊。”他語氣裡沒有責怪的意思,甚至殺個人都讓他說得如同砍瓜切菜一般随意。
“這次隻是個警告,下次可不能再讓我失望了哦。”
窗棂一聲輕響,那人來無影去無蹤,就像朱祁良滿府的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書桌後面的位置空了好久,朱祁良還匐在地上,額頭之下,地上一片水痕。
乞顔日珠抛着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天真地笑着,乞顔律也挂着他面具一樣的笑容,把一封信件綁在一隻蒼鷹的腿上。兄妹倆人微笑着放飛它,蒼鷹融于黑夜,不出七日,這封信将傳遍草原的每一個角落。
皇帝坐在太後的寝殿裡面,母子倆人靜默無言,晉國内鬥,傷及蕭北燃這個殺神,消息一旦傳出,便會有人聞風而來,伺機而動,隻是不知道先來的是誰。内憂外患,但願祖宗庇佑。
皇後端坐在寝殿内,宮女小心翼翼捧來一碗漆黑的藥汁,她面無表情地灌下去,宮女送來酸梅,她用小銀插插起一顆放進嘴裡,然後歪在靠背上,水蔥一樣的手指滑過始終平坦的小腹,床尾的送子觀音大慈大悲地笑着。
沈家,兩處閨房,不同光景。沈嘉木坐在窗下,一手執黑,一手執白,棋盤上戰況膠着,不分勝負。須臾,她推開窗透了透氣,望見與她并排的那間院落同樣沒有熄燈,她撫摸着手裡褪色的紅纓球,瞧了一會兒,又關上;沈春秋屏退侍女,脫下繡花鞋,拆開足尖的繃帶,鮮血已經浸透了鞋襪,她笑着拔掉已經翹起的指甲,扔進雪裡。
白玉秀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白翼大手摸着她的腦袋,白玉秀反過來安慰白翼,父女兩人促膝長談,大笑着說了很多,她說比起京城四方的天地,也許茫茫草原會更适合她。白翼走後,白玉秀的眼睛裡面亮晶晶的,旋即消失,她拿出鞭子在院子裡狂舞,抽落一樹雪花。
東州的趙保名剛剛從州府回家,外面的災民已經有了秩序,可以不用日夜守候。外面天寒地凍,房間裡面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一人一顆雞蛋。夫妻兩人說起臨近年關,兒子不日也将歸家,臉上都露出笑意。
同地的一名舉子正捧着一卷書站在雪地裡苦讀,已經一個時辰了,他終于肯停下來,呼出一口白氣,看向京城的方向,他心中暗暗發誓:那裡,将來,一定會有我的一席之地。
遠在北疆的顧老将軍照例夜巡,他登上城樓最高處,望向太陽消失的方向,茫茫夜色中,地平線處出現了星星點點的光芒。
晉國二年,冬末。命運的齒輪隻是撥動了小小的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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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西院。
謝甯寸步不離地守在蕭北燃的床邊,其間蕭缙抽空從軍營回來看了一眼,又匆匆離開。蕭封泊也拖着病體來探望,何氏倒是有時間常來,她擔心兒子之餘眼瞧着謝甯的眼底越來越黑,看起來比蕭北燃還要噶得更快,就讓人把炖給蕭北燃的補品全都送進謝甯的肚子,然後順道拉走了賴着不走的白玉秀。
武人之家,朝中重臣,他們似乎已經習慣。
蕭北燃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時不時還小吐一口血吓唬人,就這樣直到第三天才徹底醒過來。
“頭還暈不暈?想不想吐?身上哪裡疼?要不要吃東西?”謝甯半趴在床邊,摸着蕭北燃的臉輕聲道。
蕭北燃搖搖頭,又皺眉咳嗽兩聲,嘴角溢出血痕。謝甯拿帕子給他細細擦幹淨,又端來清水給他漱口。
“你怎麼還沒有去休息?”蕭北燃的嗓子裡面像是被一顆毛栗子塞住了,嗓音喑啞,猶如破鑼。
這三天,蕭北燃是有清醒的時候的,但是他每次醒來都能看見謝甯目光炯炯守在床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時間一定不短,難道謝甯自始至終沒有休息過?這個小傻子,怎麼這麼不重視自己的身體。蕭北燃記得自己上次醒來的時候告訴過他讓他去休息,他果然沒有聽話。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蕭北燃擡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頭頂。
謝甯見他擡手艱難,便主動把頭湊過去,道:“我聽話了,我休息了,就在你旁邊,睡了很長時間。”
大黃站在門外道:“三奶奶,藥好了。”
得到允許以後,大黃把藥端進來,然後又退出去,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謝甯在蕭北燃的背後墊了好幾個墊子,讓他靠着舒服一點,蕭北燃就着謝甯的手喝了幾口,停下來喘了一口氣。謝甯以為他嫌苦,道:“你快喝,藥不喝完怎麼能好呢,這藥一點都不苦,比我之前喝的那個強多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藥不苦,你喝了?”蕭北燃詫異。
“我喝它幹什麼。”謝甯擺擺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蕭北燃的,道:“我是喂你喝藥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