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令司空越想起從前最是慈和的司空絮,如今究竟是說什麼也晚了。他歎道:“亂花迷眼,忘卻本心,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姜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多少女子命喪董不生手,多少人原本上好的命運葬在紅玉樓下,姜合看着坐在對面忏悔的董不生,問心。
司空絮是何等尊貴之人,被面前人一手推入了那鳳爐中化了灰,姜合自問恨他嗎?
自然恨。
姜合手中茶碗重重地落在桌上,董不生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司空越輕喚道:“懷珺。”
“嗯。”
恨他又有何用,姜合吐出一口氣,董不生不過是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背後之人才是最可恨的。
如今事既發生,人已不在,他們能做的,也隻有彌補罷了。
“尚鎮中埋下的雷,與你的佯降也是他授意的嗎?”姜合問道。
“他發去裘州的最後一道命令,便是讓我佯降回京。”董不生道:“我與尚鎮中人結過仇,想在臨走前解決了那仇敵,故将殿下引去了尚鎮。”
如今他的罪孽再多,姜合也不甚稀奇了。他道:“你想報仇,無可厚非,可那鎮子裡的老弱婦孺,皆因着你,葬送了性命。董不生,他們本是從東洋渡來的求生之人。你造下的孽,如何能因着說出這些,就能一筆勾銷的。”
董不生原本就在崩潰邊緣,如今聽了姜合這話,便是再忍不住,流下了忏悔的淚。
尚鎮中人與自己有何仇呢?現下想着,董不生早已不記得了,仇怨飄散,落在身上的枷鎖,是自己害死的那一條條人命。
“殿下啊!”董不生哭着喚道:“如今的我,要如何才能贖清罪孽啊——!”
凄厲的聲音掩蓋着内心的膽怯,至今董不生亦是不敢面對曾經罪惡的自己。
如今怕是讓他百死,亦是不能還清了。
司空越長歎口氣,看向姜合。
姜合靜待着董不生哭了會兒後道:“世人相交,皆有虧欠,隻看多少罷了。如今你好好地說出所藏之事,容手中有權之人,為你虧欠的數條命昭冤,便是贖罪之一。其餘孽果,上天堂入地獄,自有那判官與被你所害之人評判,地上人無人可替他們寬恕你。”
姜合的聲音如潺潺流水,一路流進了董不生心中,他擡起頭,又重重地低下頭道:“多謝殿下,肯與我這等大奸大惡之人,說上許多的好言好語。殿下,大人,請繼續問吧。”
二人待他平複些後,司空越翻過一頁案本,重新提起筆。
裘州事,董不生已交代的差不多了,姜合突然開口道:“南洋戰場上,轉玉所中的箭,是否是京中人安排射出的?”
“是,殿下早就知曉那箭頭的九綠花之毒了吧。”董不生道:“九綠花嬌氣得很,移栽便不能活。”
九綠花隻生長在京郊,前些年一村民發現這花活着有毒,死了無毒亦可入藥,便上奏了當地官府。由于九綠花生長之地在村莊周圍,是以朝廷派了專人過去将村子看管了起來,有人取藥便會留名在冊,除非是朝廷中人來取,其餘人是斷不可悄無聲息将九綠花帶去南洋之地的。
回京後,姜合也多次派人去查,得到結果也都是一樣的。
姜合想了無數次答案,現下越接近,越有些近鄉情怯了。
“我與轉玉大婚前,是否是那人提前找你,讓你在那時将我母後與章大将軍之事說與我的?”
“是。”董不生道:“這也是我來京中後,他第一次派人來給我命令。”
“不是他本人去找你的嗎?”司空越問道。
董不生搖頭道:“不是,他派的手下人。”
姜合問道:“為何是此時說出?”
“殿下雖面上待人冷淡,心中卻是很重感情。”董不生道:“他雖未明說這時說出有何目的,但我猜,是讓您心中愧疚,破壞您與侯爺的大婚。”
司空越與姜合對視一眼,“懷珺與轉玉大婚,并未影響京中任何一方的勢力,他為何要破壞?”
董不生輕晃了下頭,未言。
“而後你可與他相見?”司空越問道。
“殿下大婚那晚,見過。”
“他可再次與你下令?”
“有,大人也是從那時開始疑心的吧。”
司空越寫完後,輕點了些頭。“嗯。”
姜合問道:“何令?”
“那時正值邊北與東洋人進京,他要我與東洋人相見,用埋在東洋的人起兵謀反,他再命人在朝堂上,撺掇着皇帝派侯爺出兵東洋。”對着二人的眼神,董不生道:“繼而命埋在島上的人,殺掉侯爺。”
又是想要章暮死。
姜合與司空越一臉嚴肅,姜合問道:“東洋海主庶子謀反,是此人安排的?”
董不生搖了搖頭,苦笑道:“怎會,我埋在那裡的人,接觸不到東洋宮廷。許是老天庇佑,侯爺命中帶好,次次能化險為夷,東去一趟,避開了那人的陷阱,又立下大功。”
戰場之兇險,無論如何說出,亦是不能感同身受。章暮是立大功,可他多少次的險些喪命,又如何能是他們這些外人能真正體會的。
“一将功成萬骨枯,侯爺背後之苦,豈是你們這等隻看地位之人能參透的。”司空越道。【1】
“大人說的是。”董不生恭順道。
司空越問道:“而後可還來找過你?”
“他再未來過了。”董不生想了下道:“再派人來,便是要我殺我了。”
院中風起,窗外的新竹晃動,時辰不早了,也該有個結果了。
司空越看向姜合,姜合開口道:“手下之人是誰?”
董不生無絲毫猶豫,直言道:“兵部尚書,方照。”
二人一愣,司空越脫口而出,“方尚書竟是早早就歸于了他人?那十二殿下?”
“太子與十二殿下,皆為洪流中的亂石罷了。”
姜合細細想着,朝中能壓過太子之人有幾個。
無人打斷他,許久後,姜合收回思緒,問道:“你背後之人,是誰?”
司空越提起筆,看向董不生,姜合也盯着董不生。
董不生端坐着,說道:“五殿下,姜離。”
墨滴落在紙上,分明無聲,卻如地裂轟鳴,吵得三人不得安靜。
司空越最先反應過來,他摔了筆道:“你說什麼?!是誰?!”
董不生看着他道:“太平皇後的嫡次子,皇宮中的五殿下,與殿下有共同血脈的親弟弟,姜離。”
擲地有聲,姜合閉上了眼。
他想過許多純臣,亦未曾懷疑過姜離。
姜離。
禁宮之中,他早早知曉皇後将死,與旁人一同親手給了她最後一擊。遠在天邊,許久不曾與他相見,為國為民的功臣,他卻時時想他讓他死。侯府之中,大喜之日,他知曉前事,卻還要大庭廣衆之下,說出那令人心亂之語。
竟是姜離。
将母後活活燒死,次次想要章暮性命,面面對他抱以純笑的姜離。
他的弟弟。
姜合現下思緒混亂,理出的一個聲音不斷地說着為何是他,他為何要如此做。
虧得這些日子,他每每看見姜離,總覺得對他虧欠頗多。
司空越怒不可遏,抛開其餘事不談,司空絮可是他的母親!
他怎能如此!
姜合睜開眼,嘶啞着問道:“我母後将死之時,姜離可在身旁?”
“在。”董不生道:“娘娘入鳳爐前,一直看着姜離。但姜離眼中盡是冷漠,任着姜無對娘娘言語羞辱,肢體折磨。娘娘想伸手碰他,他也躲開了,說……”
“說什麼?!”司空越道。
“說母後好走,來日化了灰,天堂地獄都去不得,您隻跟在我身邊就好,看着我如何,如何好好對哥哥的。”
姜合皺着眉,司空越将墨盤擲出,怒道:“畜生!絮兒是他生母!”
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