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合快睡着時,身後帳子傳來一聲響動,他以為是客衣來給自己掖被子,也沒動。片刻後,被子被掀開,一個帶着涼氣的身子躺了進來。
因這是夏天,寨子裡的床也不是很大,因此床上隻有一床被子,姜合原本隻蓋了一半,但章暮上床後,就着窗外的月光,将一大半被子蓋在了他身上,還細心的掖了掖姜合的腳邊。
姜合動了動,随後将被子分出去些,章暮連忙按住他道:“殿下别動了,我這有被子。”
寂靜的夜裡,章暮沙啞的聲音響在耳側,姜合偏了下頭,還是将被子分出去一半。
“蓋好,睡覺吧。”
章暮笑着說好,随後在姜合身後躺了下來,章暮一直是體熱的,縱是二人之間隔了些距離,姜合還是能感到後背的暖意。
章暮側躺着枕在胳膊上,看着姜合繃緊的後背,歎了口氣。
這次回來後,章暮明顯能感覺到姜合受太平皇後之事的影響,愈發的冷漠和沉悶,明明從前他們二人無話不說,也多次同寝而眠,現下有了婚約,重新躺在一張床上,姜合卻如陌生人般對他避之不及。
他這樣把自己封閉住,章暮在外焦急打轉,也無法子。章暮閉了閉眼,伸手碰了碰二人之間的被子,想着還是要盡早查出真相,讓姜合安心才好。若是日後真的成婚,章暮是萬萬受不了姜合将這樣他冷淡地仍在後院的。
今日奔波操勞一日,二人都有些累了,章暮胡思亂想着漸漸睡着了,姜合聽着他平穩的呼吸聲,也放松身子入了夢。
隔天天未亮,姜合便被熱醒了。他如身至火爐般,全身上下沒一處透氣。這時耳邊傳來一絲微小的呼吸聲,姜合愣了下,随後偏了偏頭。
原來夜間二人睡姿變化着,章暮總怕姜合受涼,不知不覺将被子全都蓋在了他身上,隻留一角在自己身上。許是怕他踢掉,章暮側着身子,一隻手臂和一條腿也都壓在了姜合身上,如前些日子行路般禁锢着他。
姜合看了會兒章暮的睡臉,實在熱得發昏,于是便小心散開了些腰上的被子,讓晨起山間的涼氣進來些。還不等姜合涼快一會兒,睡夢中的章暮又無意識的摸到姜合腰間,将那唯一的縫隙封死了。
姜合無奈發笑,章暮聽見聲音擡起了頭,迷迷糊糊道:“嗯?冷了嗎?”說着又将姜合脖頸間的被子拉了拉。
“章轉玉。”姜合輕聲道:“我快被你捂死了。”
章暮清醒過來,借着昏暗的晨光,看見了姜合發紅的臉,連忙挪開手腳,散開了些被子。
“何時醒的?怎得不喚我?”章暮邊說着邊起身給姜合倒了杯茶水道:“喝杯茶吧,身子可有不适?”
姜合也坐起身,喝了杯茶後,将茶杯遞給章暮道:“無事,就是熱。”
章暮撥了撥姜合的頭發,摸了摸他的額頭,道:“幸好,不燙。”
“就是熱。”姜合把那床被子又推回床中間,看了眼天色道:“再睡會兒吧,天還沒亮。”
“好。”
二人重新躺下,章暮還有些困,不消片刻便睡着了,姜合挪了挪身子,也睡下了。
原本姜合已經不困了,聽見他的話,又閉上了眼,迷迷糊糊的也睡了個回籠覺。
再次醒來時,是客衣進來傳話,說李光學帶來的人已經在山下開始通江道,災後重建了。客衣說完後,帳子裡許久沒動靜,随後帳内一隻手伸出來擺了擺,客衣便退下了。
那手青筋畢現,骨節明顯。客衣從小伺候姜合,自然認出那不是姜合的手,他垂首告退後關上了門。
窗外鳥叫的清亮,一縷陽光越過窗子跑進屋裡,賴在地上半天才挪動一分。
客衣出去後,姜合便徹底清醒了。
“殿下醒了?”章暮撐着上身,看向姜合。
姜合許是還有些熱,剛睡醒的臉白裡透着紅,“嗯。”他口舌幹燥,嗓子有些沙啞,“李州牧今日來的挺早。”
章暮遞上一杯茶,笑道:“因為殿下在這裡。”
姜合喝着茶沒說話。
為官不正。
一心不在百姓身上,整日想着在他這裡做樣子。上位者尚且這樣,更别說這裘州城的其他小官,怕是有人保着,更過之。
姜合深呼了口氣,徹底醒來了。
章暮笑道:“殿下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姜合挑眉看去:“什麼?”
“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心軟。”章暮道:“我就知道殿下來了這裡,定不會袖手旁觀,置百姓于不顧。”
姜合沒說話,坐直起身,盤腿思索。
他隻是個挂了名的親王,封地尚且沒有,手下可用之人遠在京都,其餘人又行動不便,一舉一動都在人監視之下。沒了母後,皇帝對他如今的态度模糊不清,自保尚且能夠,又如何能夠真真正正地為遠隔千裡的裘州百姓做事。
姜合看了眼喝茶的章暮,心道幸好如今章暮在這裡,借着他的勢,這裘州才能正正經經的好起來。
想到這裡,姜合苦笑了下,這皇子當的,還不如做個閑人。
省得為國為家憂心忡忡,為民謀利卻束手束腳。
“在想什麼?”章暮的聲音傳進姜合的耳朵,擾亂了他的思緒。
姜合搖搖頭,認真道:“是你來了,才能救他們。”
赤子之心難得。
章暮在邊北許多年,見過多少百姓因戰亂流離失所,一将功成萬骨枯,手下士兵為保護國土前赴後繼。
生死之間,他對百姓的憐惜勝過任何人,包括遠在廟堂的天子。
章暮一腳踩在床邊,側坐在床上不解道:“什麼?”
姜合搖了搖頭。
他無法與章暮說清這京中官場上的龃龉,隻願來日,宮廷中敗絮之事露出,章暮不會後悔自己為皇帝拼過命。
見他發愣,章暮伸手在姜合面前擺了擺道:“殿下不願說便不說罷,隻是既然來了這山寨中,殿下也見過了黎民艱難,心中又有乾坤,也定是要為百姓做些什麼的,對嗎?”
實在是他的語氣太過溫柔,引得姜合輕點了下頭。
章暮道:“我猜到些殿下心中的猶豫之事,不過殿下放心,隻要有我在,殿下所憂之事我都可為殿下解患。”
姜合與他對視着,章暮眼中的堅定讓姜合心中泛起些莫名的情緒,如今在這世上,怕也隻有他和司空家的人,才會對自己說着這樣的話。
“嗯。”姜合道:“有了趙治中的幫助,想來日後我們行事,可容易些。”
章暮聞言笑道:“我也已派人去查了,若趙錄所說屬實,我們又有證據在手,下山後便可以開始整治裘州官場。”
此事急不得,短時間内怕是都要待在這裘州城了。姜合道:“嗯,好。”
章暮笑了下,他心中明白,皇帝派他南下是為了東洋起兵之事。不過事急從權,他插手官場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私心裡章暮還是想把功勞算在姜合頭上。
畢竟章暮回來後發現過去這些年,姜合與皇帝的距離遠了不少。抛開姜合愈加冷淡的性格和因着皇後之事與皇帝的隔閡,他皇子的名頭在身,有作為總比無寸功在身要好的多,以後在朝廷立足,也有些資本。
現下正是個好機會。
“我做殿下的馬前卒。”章暮道。
姜合聽懂了,他搖搖頭道:“不必,你做就是。”他未想過要用章暮為自己做些什麼加功。
“懷珺,你身為皇子,在京中朝堂的時候比我多,現下娘娘的餘蔭庇護,來日陛下真的狠心将皇位傳給姜無,你要如何立足。”章暮道。
姜合道:“我并無心思在朝堂,以後也不想與他們争些什麼。我做完我的事,與父皇讨一塊地方,便再不回京中。”
若想清淨,此等決策是最好的選擇。他本就無心皇權,現下沒了母後做牽挂,若不是因着前事未了,他早就離京了。
章暮問道:“那我怎麼辦?”
姜合愣了下,随後移開目光道:“你也不會常在京中的。”
未能聽到自己想聽的話,章暮吐出了口氣,未言。确如姜合所言,皇帝仁慈,給了不必駐守邊北之權,可大小動亂不斷,邊北隻要一日有塔楮在,他便總要回去的。
“嗯。”
如今他地位更高,責任更重,也許在幾年前他接下邊北兵符那刻起,就注定了往後年年歲歲的不團圓,天下不太平,他又能如何時時刻刻與姜合在一起。怕是真應了那老和尚所說的命格,破軍殺伐,一生漂泊,歸處不定。
章暮又說道:“不過陛下已經給你我賜婚,日後就算殿下不在京中,我自邊北想回家時,也自是去有殿下之處。”
姜合楞在原處,似是沒想到章暮會這樣明晃晃将婚約之事說出,他嗫嚅半晌,道:“若日後你有心悅之人,這婚約我自會去父皇面前推掉的。”
章暮說出這話,本就有試探之意,他未料到姜合會如此說,“不必,也不會有,陛下既然說了殿下心悅我,我便不能辜負殿下。”
“?”姜合本在煩心着,聞言驚道:“你說什麼?”
章暮坦然道:“陛下賜婚時,說殿下心悅于我,難不成陛下所言是诓騙我不成?”
姜合怔了下,随後扭頭看向窗外道:“那倒不是,随你如何想吧。”
姜合一臉苦相,有話不能辯駁,章暮笑了下道:“殿下長得好,霁月清風,一臉和善,百姓親皇室,信皇家人,我以殿下之名,在後聽殿下的命令,好好地為裘州百姓做些事。”
姜合沒說話。
“懷珺,好不好?”
猛一聽見章暮如此喚,姜合耳尖動了下,最終也沒有拒絕。
沉默間,客衣又進來了。
“殿下,侯爺。”客衣道:“趙治中來請二位去吃早膳。”
章暮應道:“讓趙治中先去,我們随後就到。”
“是。”
有了幾日晴好的天,臨近他們下山時時,晨起好好的豔陽,轉瞬間便被閃電劈走,雷聲也跟随其後為黑夜劈開一個口子,傾盆大雨瞬間落下,道邊的莊稼被壓彎了腰,樹葉子不看重負,被迫着砸入泥地。
京郊,兩匹快馬急停在分叉口,蓑衣下,一人道:“務必交到皇帝手中。”
“是!”
“我走小路去司空府,皇帝回信了你直接帶去裘州,不必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