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懷臉色相當難看,但薛啟民還是那副八風不動模樣。
時微心裡發怵,默默退回裴叙身邊。
薛啟民微笑說:“既然時微有人照顧,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我來主要還是給逝者吊唁。”
裴琰禮貌回應:“您有心。”
裴叙懶得瞧他一眼,拉着蔣時微往後頭走。
層層花圈遮掩,棺材停在正中間,旁邊有幾個守靈用的蒲團。
裴叙什麼規矩都沒有,一屁股坐蒲團上,示意時微也坐。
外邊還在挨個吊唁,薛啟民什麼時候走的不知道。
時微雙手抱膝坐着,看裴叙在旁,扯了一把黃色菊花,惱怒地揉成一團再抓碎。
可憐菊花沒犯罪,就這樣零落成一瓣瓣。
時微問:“哥哥,你生氣了?”
裴叙說:“我見不得他們把你當個物件,高興就來要,不高興就不要。”
時微說:“沒關系,都是無關緊要的人。”
裴叙擡了擡眼:“你不問?”
“我該問什麼?”
“你爸為什麼離家出走,有了你也不帶去見爺爺奶奶一面。”
“我問了你會說嗎?”
“小時候不會,但現在你長大了。”
時微蓦地眼眶發熱,低着頭問:“我确實長大了嗎?”
“嗯,”裴叙擡手撩開她垂在臉頰的頭發,“你長大了,而且,這個家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裴叔不算人啊?”
“你問他把這兒當家嗎?”
裴叙笑得沒心沒肺,即使這是他祖父的棺材旁邊,他父親還在外為他收拾殘局,他仍要笑。
時微注視他,溫熱眼眶漸漸盛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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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話蘊含蔣時微難以抗拒的魔力:這個家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了。
倘若她要去Eden身邊呢?
Eden已經答應,畢業後跟她回家。雖然對Eden來說這并不容易,但他說:“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願意付出一切。”
他是那麼堅定、無私,讓懷有私心的蔣時微暗自難堪。
時微可以把Eden帶回北京,但絕不是裴宅。
裴宅有她和裴叙獨一無二的回憶,尤其那棟相對獨立的小樓,是她藏在心裡的秘密港灣,即便是Eden也不能來。
她久違地陷入不堅定,全因裴叙一句話。
眼下首都盛夏,柏樹伸出蒼翠遒勁的枝條,從窗子往外看,時景正如她初見裴叙那天。
直到葬禮結束,從八寶山回家的路上,她才想起來問:“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薛岚和父親斷絕關系,至死沒回上海。
沒有前言,裴叙也聽懂了。
他升起駕駛位與後排之間的隔闆,将司機隔離在外。
“因為岚叔不想給他爸當白手套。也不知道薛家那種大染缸,怎麼養出岚叔這種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者……他想去戍邊,當然了,薛啟民不讓。”
“于是他們爆發第一次矛盾,岚叔沒去成想去的地方。”
“再後來,岚叔想留北京和蔣姨結婚,薛啟民也不許,并且放話不認岚叔這個兒子、蔣姨這個兒媳。”
蔣時微問:“那為什麼他現在又來找我呢?”
“你在國外新聞都不看,”裴叙懶懶地轉頭瞧他,“薛啟民原有一個小兒子,兩孫子,去年被一把火燒沒了,一家四口全碳化。”
時微驚訝,眼睫眨了一下就愣住。
裴叙說:“老頭骨子裡封建,那年你出生姓了蔣,差點沒把他氣厥過去。到如今他膝下無子孫,眼看要絕後,這才想起你。”
“可我是一姑娘,老頭看得上?”
“看不看得上的不也隻剩你一個了嗎?再說蔣姨給他的靈感,閨女也能傳姓不是?”
蔣時微啞了聲,想着,要是我們結婚,你是要留裴姓去跟那倆異母弟妹争呢,還是容我保住我那早逝親人們的最後一點念想呢。
還沒想完,裴叙沒有任何前情地提起:“爺爺遺囑分财産,給你也留了一份,雖然是最小一份。我呢占大頭,和老裴份額一樣,其實是越過了倆小裴。”
話落,蔣時微簡直要冒冷汗。
裴叙難道會讀心麼!
她磕磕絆絆說:“你跟我提這個做什麼,不對,你應該早些說,我剛才得當面謝謝爺爺。”
裴叙:“剛才不還不确定嗎?你親生爺爺那邊兒,要是全留給你一個人,啧,天文數字啊,小姐你怎麼看得上咱爺留的這點小錢。”
時微抱着抱枕,縮起肩膀:“天文數字也跟我沒關系,我不回去。”
“廢話,”裴叙瞬間強硬,“你就是想回去,我也不讓啊。”
蔣時微莫名反骨:“你不讓我就不能回了?”
裴叙說:“不能。”
“可你說我長大了,”蔣時微試探着,“我想去哪裡,該是我自己說了算的。”
裴叙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舍得?”
時微沒什麼底氣地:“什麼?”
裴叙說:“你舍得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裡,深山野林,偌大一座裴宅就剩我一個人。”
時微吞咽着口水,搖頭:“不會的,這裡有這麼多工人。況且你不是裝修了公司附近那套複式嗎?那兒多方便你約朋友,或者出門去工體……”
“寶寶,”他忽然沉下聲線,帶着若有似無的哽咽,“公司附近那套複式沒有你,酒吧裡也沒有你。”
“明明是你說過的,你永遠不會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