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酒并不能真的讓人忘憂,不過是讓素問難得安睡了一夜而已。五日後,方家出殡,元度卿帶着爰爰等人出城設路祭,順道将蘭蘭送回善堂,素問則獨自留在醫廬中出診。
到了午後,醫廬裡忽然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
來人戴着帷帽進屋,爾後不發一眼地等在一旁,有人進了,她就主動一伸手,讓人先看,一直等到病人都離開,醫廬裡有了短暫的空檔,她才摘了帽子來到素問跟前,沖她微微一笑。
素問方才就在猜測此人是誰,真見到她的臉,還是有些驚訝:“盧小娘子?”
盧飄絮輕微一點頭:“葉醫師,許久不見。”
素問見她雖然坐在案幾前,卻沒有要看病的模樣,便問:“你是來找水玉麼?她可能出城了。”
“我知道她去了哪裡,我不找她。”盧飄絮說着,從袖中取出一份燙金請柬放在案上,推到了素問面前,“今日冒昧前來,是專程來找葉醫師。”
素問疑惑地打開請柬,待看到其中内容,難免一怔:“原來都過去一年了……”
“是啊,又是一年七夕将至,我還記得去年衆人攜手乞巧的情形,不瞞你說,那些畫都挂在書房裡,我時時都還要去品鑒一二呢。”
素問擡眼看向盧飄絮,明白對方另有所求,隻可惜她幫不上,于是将請柬合上推了回去,道:“抱歉,我恐怕無法令盧小娘子如願。”
盧飄絮倒并不意外,隻是有些不死心:“真的不能來麼?不說其他,葉醫師獨自前來,我也很是歡迎。”
隻要她去,再有人将消息放給方靈樞,他就有可能會來。素問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盧飄絮歎息,收回了請柬,閑聊一般道:“其實在我那園子裡作的畫,按理說都是要留給我的,但是聽說去年七夕方醫師單獨為葉醫師作了一幅畫,我卻不曾得見呢。”
“方醫師帶走了,後來并不曾給我。”素問并未說謊,當初方靈樞說要裱好畫再送來,後來兩人一直忙着,素問便忘記了這件事,由此猜測方靈樞大約與自己一樣,“想必方醫師也不知忘到哪裡去了。”
“真是遺憾。”盧飄絮輕飄飄地說道,“若是今年能再作幾幅便好了。”
素問搖頭:“方醫師如今在孝期,他今年定然無法赴會了,盧小娘子應當明白的。”
“嗯,我是明白。”盧飄絮無奈道,“所以今日才會來這裡,想要最後試一試,否則恐怕再沒機會了。”
素問不解:“何意?”
盧飄絮先問:“你可知我家中情形?”
素問搖頭。
“我父親出身範陽盧氏北祖第四房,進士出身,如今官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雖然朝廷不體面,但我盧家曆經幾朝,也算是顯赫門庭。”盧飄絮說着家中的輝煌,卻難掩眉宇間愁緒,“父親膝下隻有我和幼弟,我從小走南闖北,熟讀詩書,若生得男兒身,自當建一番事業,總歸會有所作為,不枉費來人間這一遭,隻可惜……如今父親的衣缽隻能指望幼弟繼承,偏偏龜齡又是個不長進的性子,整日裡隻知道鬥雞走狗,在讀書上一點沒長進。”
素問沉默地看着她。
盧飄絮看着素問,自嘲地一笑,道:“你一定覺得我很是奇怪,怎麼如此交淺言深?”
素問結合前語,明白了幾分:“你要離開?”
盧飄絮一怔,顯然是沒想到素問能這麼快就猜出來,她點頭道:“我要帶幼弟去長安求學,幾年之内恐怕都不會再回來,往後定居在長安也不無可能。”
素問總算在如此曲折模糊的一段話中摸到了盧飄絮此行的目的,不由道:“若隻是想見一面,為何不直接去半錢醫館?喪事之後,醫館一定會重新開門的。不管有什麼話,當面說清楚了,以後回想的話也不會後悔罷。”
“沒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隻是想作為朋友再飲一杯,若是特地去尋,反倒讓人覺得奇怪。”盧飄絮說到這裡,見素問仍舊沒有松口,隻得起身,道,“不過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你為他堅持……其實很好。也罷,今日多有叨擾,我這就先告辭了。”
素問起身将她送到門口,忍不住問:“真的不去麼?”
“不必了。”盧飄絮一笑,鬓邊發絲被吹到臉邊,她擡手将碎發繞到耳後,淡淡道,“總歸要給自己留幾分顔面,否則豈不是太可憐了些?”
素問默然,停在了門前,看盧飄絮進了馬車,她正感慨間,忽見盧飄絮又掀起了窗簾,沖自己眨了眨眼,素問不由一怔:“盧小娘子……”
“此去路途遙遠,車馬信件來往不便,我恐怕不能及時收到好消息。”
素問眉頭不禁一跳:“怎麼?”
盧飄絮揚唇一笑:“我的意思是,如此便要先向你道一聲祝福,願你與方醫師百年好合!”
素問:“……”
盧飄絮一說完,滿意地落了車簾,馬車很快走遠,隐入初秋霧雨之中。
人們說,若是下葬那一日下雨,那是老天也為逝者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