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愧對你,愧對姨父姨母,愧對所有人。”“趙錦安”玩世不恭的外殼四分五裂,屬于“齊玄禮”的悔恨融入這尊軀體,“我不敢奢求原諒,你打我殺我都是合該的,隻祈求你容我做個明白人,将當年不告而别的真相表明。”
衛琳琅不語,是為默許。
趙錦安苦笑搖頭,自座上起來,深深向她作揖,後說:“當年我爹得罪了一位大官,隻因我爹發現了那官員勾結奸商販賣私鹽的内情,狗官有意拿錢封我爹的口,我爹不願同流合污,就遭狗官記恨,故此,借着權勢欺壓我爹。我爹身正不怕影子斜,屢次不理會,而狗官拿我爹沒法子,便把詭計打到我們家頭上,拿我們全家人的性命作要挾,逼我爹就範。”
齊玄禮的聲音開始發抖:“他手段高,欺我們官場無後盾,我爹愛惜家人勝過自己,隻得含恨妥協,連夜出走。原以為,屈辱聽從會換來一家人平安,誰知……半路遇害,最後隻剩我自己苟活。那狗東西,壓根就沒打算放過我們,非殺人滅口才覺心安!”
衛琳琅腦子雜亂無章,暫時捋不清這舊年恩怨,隻是下意識道:“你是指,姨父姨母他們……?那,那你從刀口逃脫,為什麼又變了身份,成了趙家人?”
“可能是造化使然,我存着一口氣走出那片山林後,碰上一支商隊,商隊的少東家正是趙錦安,他收留了我。我至今都無法相信的是,我和他長得竟十分相像,隻是他的個頭比我矮些。”
他的眼光漸漸悠遠。
“我的傷勢漸漸好轉,商隊也快到目的地了。進城前夕,害我家人的賊持刀追了上來,錯把趙錦安認作是我……等風平浪靜後,他已經回天乏力了,一起的夥計也都……”
他的眼眶閃動着淚花。
衛琳琅瞠目結舌道:“……所以,你趁此機會,頂替了趙錦安?”
“……是。”淚眼婆娑中,不知幾時湧上了瘋狂,“待手刃仇敵那日,我會将真相公之于衆,而我這條命,也會交給趙家人處置,任殺任剮,我無怨無悔。”
當真荒謬至極!
眼前這個人,還是記憶中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少年嗎?
她的表兄,是不會做下頂替他人的孽的!
衛琳琅無法接受這殘忍的真相,撐着茶幾起身,一面踉跄後退,一面咬牙道:“你不是他,你不是齊玄禮……”
齊玄禮一整顆心碎成了幾瓣,向着她蹒跚而去。
“你、你别過來!”衛琳琅揮舞着手臂,阻止他繼續靠近,“你是趙錦安,江陵城巨富的公子,而我是侯府的一個妾,這輩子都沒有交集……所以,我們不應該見面,更不應該有今天這場交談。”
她膽子小,可也正因膽小,不敢拿才看見點光亮的未來豪賭。
無論是趙錦安,亦或是齊玄禮,她不敢再扯上半點關系。
“齊玄禮,我姑且當你是齊玄禮——當時你我年幼無知,有些話隻能當孩童戲言,如今我們已大了,各有各的奔頭,沒有理由沉湎過去。”衛琳琅恨掐方桌下的藕臂,以痛感鎮壓從骨子裡釋放出來的恐懼,“我過得很好,長平侯不虧待我,你也挺安逸,衣食無憂,遊戲人間。就當我們從不相識,你照舊當你的趙公子,我仍舊做長平侯口下的衛氏女,我們……一别兩寬。”
齊玄禮能将牽涉身家性命的事實攤牌,皆是出于對表妹獨一份的信任,他原先設想,表妹會怨他恨他,卻不會和他劃清界限,而今,真是當頭一棒。
他萬分難以置信,表妹居然冷漠至此,一字一語俱是各不相幹!
“滿滿,非要絕情到如此境地嗎?”見衛琳琅起身欲走,齊玄禮頭腦一熱,一把箍住那截手腕,“……滿滿,你不認我也好,我一直做趙錦安也罷,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長平侯蹉跎了,我三書六聘娶——”
“趙公子慎言。”衛琳琅全力甩脫禁锢,精巧的五官盡是防備與疏離,“這些話我就當沒過過耳。奉勸趙公子,休得胡作非為,長平侯的手段,遠比你想象的狠辣千倍萬倍……難道,你想你苦心經營多年的計謀功虧一篑麼?”
窗紗外,寶凝瘦削的肩膀紋絲不動,她有在盡心守護衛琳琅的名聲。
“……隻要你不再打亂我的生活,不管你計劃什麼,我絕不給你添亂。”終歸有小時候的情分在,衛琳琅低歎道,“你好自為之。”
開門所見,寶凝滿目情切:“娘子沒出什麼岔子吧?方才奴婢聽得裡頭好似在吵架……”
衛琳琅笑語晏晏:“一切安好,快走吧。”
此行是背着容恪進行的,但願沒驚動他,否則,哄他解氣當屬棘手之患。
衛琳琅所乘馬車低調遁入暗夜後,逐塵單手抓着腦袋亮相,接連三個“糟糕”漫遊在他心海,少頃以後主子陰森駭人的面相打退了回去複命的勇氣。
千言萬語歸為一句話:今晚有難,或将天翻地覆!
當然,容恪身懷未蔔先知的本領,衛琳琅僅為芸芸衆生中的一員,自不曾預知東窗事發的禍端,一時,她正懶靠馬車内,回顧經年以後和齊玄禮的意外重逢,從街頭偶遇,到布行二遇,最後于照雪樓決裂。
回思種種,悲上心頭。
表兄不再當年的表兄了,判若兩人。
造化弄人,酸楚無窮。
窗帷外溜進一斜晚風,吹落她睫毛根的一滴淚。
寶凝不十分明白她為何而泣,卻懂及時遞帕的情理:“娘子挪挪地兒,靠裡坐吧,夜晚風大,仔細傷風。”
那滴晶瑩不是錯覺,但絕非為人為——娘子天生柔弱,迎風灑淚,人之常情,及回去之後,要盤算請郎中醫治醫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