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碧海藍天,一望無垠,風光無限好。
衛琳琅看失了神,憑欄回憶往事。
十年已過,她不再是當年那個隻身上京投親的“臭叫花子”了,現如今,她吃的使的皆是上品,手頭上又非同尋常地寬裕,撐足了臉面,如何不算“衣錦還鄉”呢?
雙親若在世,定不會怪罪于她“侍妾”的身份的,她是身不由己,他們會體諒的……
三日後漏夜,船駛入江陵碼頭,江陵知府率一衆官員相迎。
容恪先行一步接見衆官僚,衛琳琅則乘車穿行于漫漫長街,最終抵達江陵府衙——夜深人靜,容恪不願驚擾容老夫人,便暫住府衙,待天明再做打算。
府衙内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想必是為容恪這座大佛駕臨而奔波忙碌的緣故。
及至安置妥當,三更鼓已響,衛琳琅仰望灰黑夜空,感慨睡是定睡不成了,不若看看書打發時間算了。
主要的活兒全賴寶凝寶格打理,她倆累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自去鋪床歇了。
無人在旁監管,衛琳琅姑且“肆意妄為”一次,拿了書,挑了琉璃燈,出院子裡那架秋千上閑坐,燈放在身子一側,剛好照亮書頁。
來得倉促,隻攜了詩經來。
詩經中,她最喜《關雎》一篇,無他,唯因父親生前曾一字一句教給她這當中的寓意,彼時母親端着繡品靜坐桃花樹下穿針引線,父親望向母親,柔情脈脈,母親也回望父親,娴靜一笑。
那天是個晴天,比任何時候都要明媚。
衛琳琅不自禁彎彎唇角。
那年難忘清光之下,曾也立着一個清秀少年,是她的表哥。
父親解釋完詩句後,表哥昂揚道:“照姨丈的話,那我對表妹也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呢!”
父親母親雙雙發笑,逗表哥:“你是這樣不做數,得看你表妹願不願許你呢。”
才滿七歲的衛琳琅,兩手叉腰,鼓着腮幫子走近少年,兇巴巴道:“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呢!再敢亂講,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撅高了嘴,一臉不服氣:“我哪裡不好?你居然瞧不上我?哼!你也用不着放狠話,以後月錢花完了别也問我要,被人欺負了更不準哭哭啼啼來和我告狀!”
“誰稀罕你的臭錢,誰又求着你幫我出氣?你快走,咱們就算鬧掰了!”
“走就走!别反悔!”
小小的衛琳琅和表哥吵得天翻地覆,很長一段時間裡,誰都不搭理誰,誰都不肯低頭服軟。
後來的某一日,天降橫禍,衛琳琅痛失雙親,欲投奔表哥,卻發現表哥一家人去樓空,輾轉打聽,原是姨丈官場上犯了事,舉家避禍去了,生死未蔔。
書頁上,墜下一滴熱淚,洇濕了“寤寐”二字。
假如那時表哥還在,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回去。”
思緒戛然而止,卻見月光下負手站着一個影子,銀輝朦胧,所見種種若隐若現,然則,衛琳琅清晰識得,話音的來源是容恪。
她慌慌起身,忘記身邊擱着琉璃燈,秋千輕微搖晃,撼動燈籠一同擺動——它将跌落了。
衛琳琅急伸手去托,電光石火間,另一隻手掌準确無誤護住了燈籠。
暗黃光源沿夜色航行,終點亮一片視野——容恪俊美無俦的面龐觸手可及。
“書你自己撿。”他偏斜半寸視線,意有所指。
衛琳琅終覺恍然,面皮兒“噌”的脹紅了,忙躬身拾那折在《關雎》一頁的書,心下羞于流露内情,畢竟她和他之間還不到随意談論詩情畫意的地步,她更不想對他提起往事,因飛速扣上書皮,半藏于身後,佯裝平和地向他表達感激:“多虧侯爺身手矯健,方不至于把燈打碎了……”
而容恪的重點似乎不在東西壞沒壞上頭,他找準那露了半截的書頁,玩味道:“很見不得人?藏什麼?”
衛琳琅窘笑道:“不是,就是打發時間的雜書,恐難入侯爺的法眼,這才拿開來的……”
此情此景,相當符合一句俗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任誰也不信區區一本雜書能使她行為遮掩,神态反常。
容恪便更不會上當了。
他無聲一笑,道:“我百無禁忌,不介意一覽。”
衛琳琅咬牙道:“侯爺莫取笑妾了……您見多識廣,何其多的藏書,妾自知小打小鬧,不敢與您相提并論,您就成全妾的臉面吧……”
一味顧左右而言他的結果,無外乎是吊足了人的胃口,如有一隻貓爪在心間輕撓,驅不走,抓不到,生生讓你為那該死的渴望所掙紮,吞滅,走向癡狂。
容恪愕然一瞬,旋即冷了頭腦,将燈籠伸遠,道:“拿着,回屋就寝,别誤了明日的正事。”
衛琳琅如釋重負,接過燈籠杆,慶幸開顔,目送他進隔壁屋子,方神思安定,而那心愛的《詩經》,有一頁已不可控地壓出了皺褶,短期内是平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