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尊走到冰櫃前站着,指前面:“哪個是雷東陽?”
“你左手邊這個。”劉檢走上前,從兜裡摸出鑰匙,給箱子打開。
一開箱,一股冰冷的白氣騰起來,劉檢抽過下頭的鐵闆子,将雷東陽拉了出來。
周啟尊耷拉下眼皮,拉開裝屍體的黑袋子,仔細看了看。
他的視線從那沒皮沒肉的臉上開始,一直落到胸前處斷裂的骨架:“是挺醜的。”
半晌後,周啟尊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又說:“這副德行,哪能看出是雷東陽。”
“東陽家裡沒什麼人,他母親年紀也不小了,路程遠,等不了她過來,我們這邊處理完了,準備給送他回家。”劉檢說。
兩人在冷庫裡站了有一會兒了,這陣手腳都有些發涼。
雷東陽被周啟尊推回去,躺回箱子裡鎖好。
周啟尊搓搓臉:“那我送他吧。你跟上頭打報告說一聲。”
“嗯?”劉檢愣了下。
“我記得東陽老家是公主嶺,吉林,離我近。”周啟尊說,“我再待兩天,要是還找不到小怿,我就先回去了。”
見了雷東陽,周啟尊的心思忽然透亮了。不是他認慫要往後退,如果這裡頭真的有邪祟作扣,那在哪都會找上他。
劉檢他們是無辜的,可妖魔鬼怪害人不長眼,能不牽連,還是别牽連。他用不着為了一點線索,拉别人一起冒險。要死要活,他自己就夠了。
劉檢皺眉:“周兒,你......”
劉檢沒來得及多說什麼,警局的電話突然來了。
劉檢跨出一步,接通電話。
“......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劉檢挂了電話,朝周啟尊歎氣,“局裡有事,我們走吧。”
“你先走吧。”周啟尊笑了笑,“你回警局,我回旅店,我們也不順路,你先走吧。”
“......”劉檢沒墨迹,“行,那我們電話聯系。”
。
劉檢走後,周啟尊又在冷庫裡待了會兒。
眼瞅那一個個小鐵門,四方四正,有的裡頭還空着,有的裡頭裝着人。
裝着雷東陽那樣的,還有各種各樣别樣的,裝着他們無處知曉的人生。
生命的結局,原來就是個箱子,盒子,棺材。那一丢的小地方,竟然足夠裝下活過的所有。
。
直到手腳都凍木了,周啟尊才從冰庫出去。
門外休息室裡坐着今天值班的大叔,聽見周啟尊的腳步聲,大叔擡頭從玻璃窗口望他一眼:“哎,小夥子。”
這大叔個子不高,但走路卻風火,走得朝氣蓬勃,特别用力。他兩步邁出去,連腰帶屁股都跟着晃。
大叔有五六十歲,嗓音還挺嘹亮,熱情招呼道:“待那麼久冷吧?進來,喝杯熱茶。”
周啟尊頓了頓,轉身進去:“叔,你自己值班?”
“嗯呢,這破地兒,還找人給我作伴呢?”大叔笑笑,去桌邊,彎腰給周啟尊倒了杯熱茶,“剛泡的,茉莉花茶。”
“謝謝叔。”周啟尊接過來,喝了兩口。
“你和小劉一起來的,裡頭有熟人?”大叔随口問。
“嗯,以前當兵時候的戰友。”周啟尊說。
大叔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再多講。
在這種地方上班,日裡夜裡的,他見多了。所有五花八門的悲傷他全用老花眼看過。
跪在地上罵天谇地的父母,站在角落裡泣不成聲的愛人……歇斯底裡的,恍惚無神的,激烈的,冰冷的,恨不得全世界陰暗下來,還有安安靜靜,像空氣一般的……
每一份悲傷,都有它特别的氣味,它們的味道獨一無二,很專注,很頑固,永遠拒絕被打擾,拒絕所有疑問和友善的道理,以至于悲傷面前,一切言語都寒酸又荒謬。
“能抽煙嗎?”周啟尊喝完一杯茶,問大叔。
“窗口有煙灰缸,抽吧。”大叔指對面的窗台。
周啟尊點了下頭,從兜裡摸出一根煙,走到窗口點上。
窗台上的煙灰缸很幹淨,仿佛沒有用過。周啟尊扭頭看了眼,大叔桌子上沒見到煙。周啟尊猜,這大叔很可能是不會抽煙的。
周啟尊将窗戶拉開了個小小的縫,對着窗縫,一口一口嘬煙。
夕陽了,白色的大理石窗台被染得橘紅橘紅的,還暈着點兒粉色,光鮮得明豔又柔軟。
周啟尊掐滅煙頭,手指在那墜落窗台的夕陽上蹭了蹭。
“叔,冷嗎?我想把窗戶開大點兒。”周啟尊喊一聲。
“你開吧。”大叔答應。
周啟尊給半扇窗戶全拉開了,他腦袋伸出窗外,狠狠吸了口空氣。
肺子好像被洗透了一樣,微微有些發疼。
耳邊撩過一陣細嫩的風。這陣小風軟趴趴的,仿佛是孤立的,無比柔弱,和那偉大溫暖的夕陽無關,沒有沾染半分。它脆弱冰涼,讓周啟尊想起了冰庫裡騰空的一縷白色冷氣。
周啟尊心頭突然蹿上一股麻酥酥的詭異感,胸腔似乎擴張了一瞬。他用手摸了下脖子,側脖頸居然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風過了,周啟尊竟荒唐地感覺——有什麼跟着風來了。
周啟尊後背僵硬,他垂着眼皮往下看,登時倒抽一口氣!
窗台下面,他對上了一雙眼睛。
不是人眼。青綠色,異常剔透澄澈,像兩塊人世間不可能存在的晶石。
青綠的眼中,一對漆黑的瞳仁豎立,像劈開深淵的左右入口,窄小,黑暗,恍無邊際。
周啟尊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