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又是一陣沉默。最後不知道說什麼,隻能長歎一聲:“你這孩子啊。”
——不會照顧自己,拗得呦......
周啟尊又笑了笑,沒說話。
生生死死,衆生皆為蝼蟻。或許人總是要放下的,像小姑會離開大梨樹,走向另一個地方。但有的東西,隻有火化成灰才能放下,比如身上的骨血。
累累血債,誰勸都不好用。
挂掉電話,周啟尊彈了姑娘一個腦瓜崩兒,從枕頭底下摸出周運恒的遺物——那枚血玉扳指。
将這小玩意在指尖轉過幾圈,周啟尊給它戴在了手上。
把書叩去一邊,周啟尊煩得厲害,幹脆倆眼一閉,躺着跑會兒神。
姑娘被一個腦瓜崩彈得呲起頭毛,它腦袋在床單上拱了兩下,給床單拱起一個皺巴巴的小坑。
見周啟尊沒心情再搭理它,姑娘悄摸悄蹦下床,從門縫鑽了出去。它走下樓梯,從一樓的破沙發上來了個飛躍,一高蹦去窗台,擠大小小的窗縫,溜去街面。
。
普陽路,康甯精神康複院。
一間病房内,陽光在瓷磚地上剌下幾道晦暗的绺子。
張決明坐在床前,看着眼前幹瘦的男人。
能看出這男人原本長相很好,尤其那眉梢眼角,秀氣精緻。仔細看看,張決明與他很是相似。
他們都有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
可惜男人的雙眼如今了無神采。他老得很厲害,瘦巴巴地窩在床上。
他沒看張決明,甚至像壓根兒沒發現張決明在他跟前。
男人手裡揪着一本雜志,将雜志一頁一頁往下撕,每撕一頁嘴裡都嘟念一句:“她是人。”
“她不是人。”
“她是人。”
“她不是人。”
……
張決明不出聲,在一旁看他連撕了大半本,站起來推門走了。
站在門口,張決明隔着透明玻璃又看了會兒。男人手裡的雜志撕空了。撕最後那頁,停在一句“她不是人”上。
“她不是人。”男人怔愣地望着自己的兩隻手。他突然将身體抱成一個團,随後又驚慌地縮進被窩裡,把頭鑽去枕頭底下。
“你怎麼就會是這副樣子呢?”張決明低低自語。
“張先生。”醫生走過來,在張決明身後招呼他。
“您好。”張決明轉身,朝醫生笑了下。
醫生微微點頭:“你父親的情況最近還算穩定,你有空可以多來看看他。”
“好。謝謝。您辛苦了。”
“客氣了,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還有,病人最近的食欲也不錯,前些天帶他出去散步......”
張決明聽不進醫生的話。
這算穩定?算不錯?
想來也是,起碼現在不會用自己的頭去撞牆,而是将腦袋埋在了柔軟的枕頭下。
在張決明小的時候,張皓朗曾經是個很好的父親——在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人,兒子也是怪物之前。
和醫生又簡單說了幾句,張決明再看張皓朗一眼,轉身離開了醫院。
。
從醫院出去幾百米,轉過信号燈,正對路口有個小公園。
公園裡有一些健身娛樂設施,能見到小孩子歡騰地撒蹶子亂跑,還有兩位銀發斑白的老爺爺,正面對面,各自背靠一棵大樹,邊聊天邊用後背咚咚撞樹。
張決明從他們身邊經過,往公園裡走得更深了些。
裡頭有個大紅色的塑料滑梯。梯面上很髒,還有些裂紋,這梯子年久失修,已經沒有孩子會上來玩了。
黑桃姑娘正蹲在滑梯上,見到張決明,它連秃噜帶滾地從滑梯上下來,像根包裹黑毛的大彈簧,從地面一高彈進張決明懷裡。
四周沒人,黑桃便急着開始今天的彙報:“大人,沒什麼異常的。”
“嗯。”張決明搓搓它皮毛。
這兩下撸得不要太舒服,黑桃立馬眯縫眼珠,繼續賣周啟尊:“但是他昨晚又三更半夜才睡,起來還吃隔夜的餅,不加熱,就那麼涼着吃的。”
張決明一聽眉心就皺起來——周啟尊總不注意,長此以往腸胃肯定要生病。
賴關心則亂,他居然強貓所難地問黑桃:“你就沒想辦法提醒他一下?”
“實在看不過去,我想了。”不提還好,一提黑桃長籲短歎,“我都蹲微波爐上了,但他一點自覺也沒有。”
它活了幾十年,從成精到現在,還沒見過比周啟尊更缺弦兒的靈長類。
黑桃:“昨天洗完澡也不穿衣服,半夜還踢被子。”
數落完周啟尊,它還不忘在張決明跟前撒個賴塞,嬌裡嬌氣,頗有小心地說:“被子太厚了,叼得牙都疼了。”
張決明:“......”
張決明隻得又摸一把貓頭,低低哄貓:“辛苦你了。”
蒼茫世道上走着無數人鬼精怪,大段大段的年歲間,隻有張決明自個兒的小心眼裡清楚——他有多羨慕嫉妒一隻貓。
“還是要寸步不離地跟着他,知道嗎?”張決明從兜裡摸出一塊貴妃奶糖,剝開糖紙放進手心,“看好他,如果有什麼不尋常不對勁的地方,一定要立刻和我說。你知道怎麼找到我。”
——他擔心那五指兇爪再找上周啟尊。
“放心吧大人,我這就回去守着他。”黑桃從張決明手心裡舔走奶糖,忽得肅下大餅臉,認真保證,“一定事無巨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