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四周的金光黯了些,周啟尊掙紮着将眼睛睜開兩條縫兒。
他僵住。
張決明手裡的赤金令在河面投射出一圈璀璨金光,那金光乍然隕滅,河水卷起漩渦,漩渦越卷越大,最後居然露出一個漆黑的大洞!
黑洞裡,有無數枯瘦幹癟的手爬出來,數不清多少雙,它們争先恐後,像一群密密麻麻的白色蜘蛛。
周啟尊一陣窒息。
這爬出來的是鬼!
那些鬼各各慘不忍睹,大多缺胳膊斷腿,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滿臉是血,有的隻有半張臉,有的甚至後腦勺被掏空,腦袋隻剩下個空殼頭皮。
他們蠕動着堆踩在一起,全部爬上了九嬰的身體,張開嘴開始撕咬!
九嬰被咬得滋哇亂叫,一聲一聲極其慘烈,而那些厲鬼也一齊發出悲嚎。
周啟尊聽得頭疼欲裂,就像有無數把錐子正在他腦袋裡捅窟窿。
頭頂的火團子倏一下滅了,溫暖和光亮一同消失,大冷風對着周啟尊的臉猛地糊來一巴掌,他渾身一哆嗦,腦子靈醒了些。
張決明給他取暖的火團子沒了......周啟尊看向張決明。張決明本是站在樹杈子上紋絲不動,竟突然晃了下身體。
周啟尊心道不妙,忙伸手去抓人,一直握着的小刀掉了出去。
周啟尊沒抓住,他隻堪堪夠到了張決明的手指尖。那冰冷的指尖像在他指腹劃了一刀,周啟尊整條小臂瞬間麻痹,隻能眼睜睜看着張決明從樹上摔落!
張決明就像隆冬最後一片枯樹葉子,輕得似乎沒有重量。
他一雙眼暗淡無光,雙唇微微張開,好像有話還沒說完。
神經被狠狠攫了一下,周啟尊的心猝然空了。
“張決明!——”周啟尊大吼。
掉落的刀子晃出血亮精光,和張決明一起墜入河中,濺起大片冰冷的水花。
河水中央,九嬰已經被千百厲鬼吃幹抹淨,嚎不出哭聲。
河面上再次卷起漆黑的漩渦,将那些厲鬼成沓地卷進去,不論他們如何掙紮,如何絕望叫喊,最終都被卷入黑暗中,聲銷迹滅。
一切發生得太快,不消幾秒鐘,河面蒙上一層灰撲撲的陰影,重新恢複平靜,再找不見丁點兒漣漪。
九嬰,厲鬼,漆黑猛烈的漩渦,還有張決明,都不見了。
許久。
天邊悄然露出一抹冷白,幾道晦暗的光明纖細如發,穿針引線般透過雲層,莅臨大地。
周啟尊坐在樹上,全身失去知覺。他坐了一會兒,直到肌肉因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抽搐,他才回過神兒,小心地從樹上下來。
兩腳剛踩實地面,周啟尊差點跪下去。他靠着樹幹緩了緩,這才找回些力氣。
樹下有一小塊影子,是什麼東西掉在那兒。周啟尊彎腰撿起來——居然是枚孝牌。
黑色心形,中間圈着個白色的“孝”字。
這是......張決明掉的?
周啟尊不确定。他想起自己也有一枚這樣的,該為蔣秋琴戴的孝,但他不配上身,給它拴在了姑娘的脖頸上,隔天再沒見到,也不知被那潑貓給丢哪了。
周啟尊頓了一會兒,将孝牌揣進自己褲兜裡。
有冰涼的東西落在額頭,化成水珠從眉角滑下來。周啟尊伸手抹一把,仰頭看天。
灰白的天空尚未亮透,竟開始撲簌撲簌地往下掉雪花。
下雪了。
周啟尊全身上下疼得厲害。他臉沉着,蹲去河邊,撈來一手冰涼的河水。
手冷得麻木,沒有感知。
周啟尊轉身走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隻知道每一步都走得無比難受。身上衣服半幹半濕,白雪一片接一片往頭上落,周啟尊的體溫越來越低。
漸漸的,眼前像糊了一層薄薄的油紙,讓他看不清前方。
終于撐到了小姑的旅館,周啟尊遠遠望見旅館前摞了一圈人,還有穿警服的警察。
在這下雪的清晨,為什麼大家都堵在門口?
周啟尊眼中,從那模糊的人堆裡,有頂豔麗的小紅帽鑽了出來。
周啟尊稀裡糊塗地反應到——這頂小紅帽是白雨星。
“尊兒!你跑哪去了?我們都快要吓死了!”白雨星一打眼看見周啟尊,立地一高蹦過去。
湊近後看清周啟尊一副快歸西的熊樣,白雨星一巴掌捂住胸口,焦急吼叫:“你這是出什麼事了?”
周啟尊的耳朵嗡嗡亂響,他掐住最後一抹意識,指了下前面,無力地問:“為什麼......都堵在門口?”
周啟尊已經看不見白雨星的臉。視線終于完全黑下來,他話剛問完,就徹底丢了意識。
“......是陳鳴,他跳樓......哎!周啟尊!”白雨星大驚,連忙接住倒下來的周啟尊。
扭臉朝身後嚎:“來個人!來人幫我一把!有人暈倒了!”
。
山林裡,所有焚燒過的痕迹被白雪遮蓋,那一片一片細膩純潔的雪,它們輕盈地飄落,就像一雙雙單純柔軟的小手,不斷安慰這片被烈火灼痛的土地。
靠岸處,河水咕噜咕噜冒出一串氣泡。
鋒利的刀尖刺破河面,張決明一刀深深戳進泥土裡,借力撐起上身,慢慢從河裡爬了出來。
收刀入鞘,他坐在岸邊,渾身濕透,雪花落在他身上,沒有融化,不一會兒便将他的發頂和肩頭染白。
“決明,你怎麼樣?”長生鈴裡傳出微弱的聲音。
“不用擔心我。”張決明将攥在手心的赤金令揣進衣兜,一口一口冰冷地呼吸,“周啟尊不會有事,我保證。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