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泣血時分,魏嫣然獨倚西窗。窗外孤雁掠過長空,啼聲凄厲,她心頭蓦地泛起漣漪。
自紀時澤離去,她便常這般對着窗戶看景。有時看飛鳥,有時看煙雲。就好像是非要給自己找些事情,要忘了某個人。
可夜裡待要合眼,又聞檐角鐵馬铮铮,恍惚間竟似金戈入夢,總是怕戰場上刀劍無眼,紀時澤這般那般。
這日晨起對鏡梳妝,菱花鏡裡人兒眼波潋滋,竟比那池中殘荷還要清減三分。
她歎了口氣,她以為自己絕不會對男人産生什麼情感。
結果這幾日,腦中總是浮現那人身影。
想罷,她不願再在此浪費時間起身出門,策馬前往群山。
群山蒼翠處,紀德清還是總愛跟在她身後,觀看她教導農夫耕種之術。
結果這日,他偏生拉來許世卓作陪。那書生青衫落拓,與紀德清錦袍華貴恰成對照。
但見魏嫣然立在阡陌間教農人分秧,素手執炭筆在黃麻紙上勾畫,那筆尖沙沙聲倒比檐下燕語還要清越。
"奇哉!此物竟不需硯墨?"許世卓初時皺眉,羊毫筆在書袋上敲出點點墨痕。
待見魏嫣然筆下穑事圖纖毫畢現,瞧着那炭筆不肯移眼。
他們讀書人自然是對筆墨紙硯感興趣,何況是如此驚奇的炭筆。
魏嫣然他如此感興趣,便丢了炭筆讓他瞧瞧。
那黑黢黢的物件在許世卓掌心轉了三轉,倒比得殿試時的紫毫還要珍重幾分。
及至契丹公主将至之日,城樓飛檐上栖着數隻寒鴉,吱嘎吱嘎的叫着。
烏鴉素來被稱作不祥的預兆,大喜的日子如此叫,立刻就被守城的士兵給轟走了。
紀德清身着一襲大紅喜袍,冠上東珠映着朝陽,紅光流轉間恍若血珀。
他們一行人做足了準備,結果這一等便是一天,她們站在城牆之上觀望,荒蕪的沙漠卻不見人影。
按照兩國約定,契丹早就該在清晨送公主前來。
城牆之上,紀德清撐着竹傘,倚着雉堞哼小曲,腰間玉帶鈎碰着箭囊叮咚作響。
完全沒有身作新郎官的急切。
許世卓愁雲滿目,盯着天際翻湧的暮雲,指節在青苔斑駁的牆磚上扣出深深白印。
他清楚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契丹狼賊野心昭然若驚,可如今大梁的兵馬此刻正在狼牙關,而令契丹懼怕的主帥也那。
他們打不得。
暮色漸濃時,仍不見人影,幾人商議正欲回去。
忽見遠處塵煙如蛟龍騰空。
許世卓聽覺聲音猛然上前,看到一人背着竹筒,策馬狂奔而來。
城下忽聞胡笳聲咽。
“契丹使者前來,望大梁官員接見。”
紀德清聽到聲音,不複之前的慢慢悠悠。他像是被什麼東西咬到般,驚跳起,趴在城牆上向下望。
待發現隻一人後,他心中暗松了一口氣。
“放進來。”
因邊城是邊境前線,守城士兵經過了好一番的檢查,才準許契丹使者進城來。
城牆之上,契丹使者跪于石闆。将竹筒摘下,雙手奉上。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竟無一人敢上前。
魏嫣然輕笑一聲,走上前将竹筒取來。
若是契丹有什麼陰謀詭計,那他們大可以在公主的嫁妝中下手腳,倒不至于讓他們等着一大早,再送個竹筒上門。
魏嫣然蔥管似的指甲輕輕一挑,竹筒"咔嗒"裂開道細縫,但見薄絹上密密麻麻盡是蝌蚪般的契丹文字。
她心頭突突直跳,指尖撚着絹角轉了三轉,偏生半個字也不認得,連那朱砂紅的印章都看不懂。
"且容在下一觀。"許世卓廣袖微揚,接過絹帛。
他眉峰忽蹙忽展,俄而輕歎:"公主玉體違和,懇請将吉期再延月餘。"
話音未落,衆人目光如蛛絲般粘在紀德清身上。
兩國聯姻,結果讓人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才送來這麼個書信兒,叫他們一個月之後再來接人。
如此戲弄,便是泥人也該發火了。
但畢竟此時主持大局的人是紀德清,同時他也是新郎官。
紀德清不發話,他們也不好先說些什麼,于是齊齊看向他。
就等他一聲令下,将這契丹使者如何如何。
但見紀德清喜袍金帶分毫未亂,反笑着扶起使臣:"塞外風霜辛苦,使君何不在驿館稍歇?"
那契丹漢子鷹目閃爍,抱拳道:"可汗帳前尚需複命,望殿下恕罪。"
紀德清點點頭,連說了三聲“好”。
魏嫣然攥着的手沁出薄汗,眼見使者馬蹄聲碎出城門,天邊正壓着層層墨雲。
眼前事看着安甯無事,但内裡蘊含,山雨欲來之勢已定。
暮色四合,寒鴉歸巢,一彎冷月斜挂檐角。
長街夜市正喧,各色燈籠将青石闆路映作流霞,酒肆檐下的紅紗燈在夜風中搖曳,恰似美人醉眼。
魏嫣然獨行其間,耳聽得茶樓裡咿呀戲文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擡眼望向西邊,似是想看看此時身在狼牙關的紀時澤。
這般太平景象,是用邊關将士的甲胄寒光換來的,也不知還能維系多久。
若是真要和契丹起戰事,那非要紀時澤回來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