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源這一進去就是一個多星期,王森每天都在外替他奔走。說到底還是沾親帶故的幹爹,王森隻能将上一代的恩怨暫且擱置并麻痹自我,如今把金源撈出來才是至關重要。
三天前王森安排了信得過律師進去探視,可金源讓人帶出話來,說這一次就這麼了了,以後生意上的事讓王森跟着賈叔多費心。王森琢磨出不對勁,多方打聽後才知曉這一次的抓捕沒那麼簡單,金源多年涉黑影響惡劣,公安機關已經掌握了有力證據,他很可能會被檢方起訴。
後來王森才知道,他幹爹金源在看守所裡攬下了所有。
金源剛進去的時候,王森一度焦頭爛額,好多弟兄見情況不好紛紛散去,一開始他還會覺得人心涼薄不過如此,後來走的多了也便罷了。不過王森總覺得缺點什麼,他似乎喪失了表達欲,疲倦又頹廢,沒有想法沒有目标,隻剩下走一步算一步的妥協。
九月,沒等來好消息。王森勉強支撐着金老闆的家業,工程還要繼續往下趕,檔口上還能做的生意也要看着。曾經的銷金窟海潮酒吧仍未解封,小酒館雖一直在營業,但他已許久未去,也很少再想起小鶴了。
無關緊要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九月二十日的下午,他等來了阿洋。
細算下來,确實已有十幾日沒見到過阿洋,王森以為他早已不聲不響的離開,所以在工地門口見到他時,顯然有些吃驚。
“輪到你了?”王森做好了心理準備,沉穩平靜地問他,“之後準備去哪發展了?”
阿洋笑了笑,“森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走?那行啊,等海潮能開了你還去那看吧,以後每季度的盈利給你算分紅。”王森最近聽多了告别,阿洋的選擇反倒出乎他的意料,于是說了句心裡話,“阿洋,金老闆沒看錯你。”
阿洋掏了盒煙出來,兩個人靠牆蹲在泥濘的工地門口吞雲吐霧。九月下旬的鶴城風裡已經帶了絲涼意,撩起的煙灰散落在他們腳邊,阿洋起身拍散了褲腿上的灰燼,轉身望着混凝土堆砌起來的建築輪廓,歎了口氣。
“王森,咱們以後不做混子了呗。”
王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問他何出此言。
“王森,金源他出不來了。”阿洋直言道,“他不在了,你想過以後怎麼辦嗎?”
王森眼神一暗,瞬間想收回剛才對他的誇贊。不管金老闆前路如何,阿洋實在不該說出此番話,況且金老闆以前待他不薄,大家都想盼着點好。
“阿洋,你他媽說的什麼狗屁?”王森扔掉手裡的煙,罵得特别難聽,“你不想混就趕緊滾蛋,老子以後不想在鶴城看到你。”
說完王森就把他一個人撂在那轉頭就走。
“金老闆是什麼人你最清楚!”阿洋朝着他的背影高聲道,“王森你難道不怕嗎?”
王森腳步并未停下,有些話不用挑明他也明白,但金源于他早已不是普通的雇傭關系,他不能也不想背叛。
阿洋見狀,飛快地追上去握住王森的肩膀,手指用力嵌入他的鎖骨防止他甩脫,“王森,你認識小鶴嗎?他還在鶴城。”
王森停下回眸盯着肩膀上的手,眼神變得格外犀利,“你怎麼知道?”
“我有東西要給你。”阿洋卸下僞裝,從外套内口袋掏出一沓裝訂好的複印件遞給他,“王森,這是小鶴日記本的複印件,原件拿不出來,這是存檔。”
王森不可思議地看着阿洋,内心的某個猜測讓他感到震驚,但他仍然不甘心地問道,“你哪來的?”
阿洋同樣盯着王森的眼睛,堅定且從容地朝他颔首印證了王森大膽的猜測,他說道,“王森,小鶴的真名叫餘晖,他殺過人。”
王森心髒驟然一緊,瞳孔收縮表示不可置信,這是比得知阿洋真實身份更令他難以接受的事。
“他明天就要被押解回原籍了。”阿洋指着那複印件繼續說道,“你不明白的都在這裡了,餘晖說别告訴你,但金源都進去了這些事兒你遲早會知道。”
“他……殺人了?”王森嘴皮子開始哆嗦,“殺了誰,會吃槍子兒嗎?”
阿洋拍了拍他的肩膀,“判不了死刑,過失殺人。但要蹲好幾年,具體得看怎麼判了。”
王森此刻的腦子是木的,他隻是被動地接收阿洋給他的信息,做不了任何有效的判斷,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分量并草草翻了幾頁,看到熟悉的筆迹才終于信了阿洋的話,一沓紙不輕不重卻承載了王森對小鶴的全部念想,他迫切地想解開謎團,連身體都在不自覺的戰栗。
“回家看吧。”阿洋勸說道,“明天我再來找你,送送他。”
王森潦草的嗯了一聲,幾乎是跑着跳上自行車,阿洋望着遠去的背影,希望王森最後能作出正确的選擇。
仙鶴在九月尾越冬,王森沒有回家,他騎車去了草甸溝。
鶴城的暑熱在慢慢散去,王森卻蹬出了一身的汗水。天高雲淡的下午,成群結隊的仙鶴在頭頂盤旋飛翔。美景勾兌往日的回憶,王森又想起幾個月前他和小鶴在這兒接的吻,柔軟的唇瓣和落下的黑羽,過往的觸感點燃了思緒,燙得讓他滾下淚來。
每翻過一頁,王森心裡便沉下一分,太痛了,是光看文字就能心梗的痛。
“1991年9月23日,瘋女人抓着我用熱水澆在手臂上,她說憑什麼,憑什麼我過的這麼好,而她的小鶴卻從來沒吃過蛋糕。”
“1991年10月15日,傷口結了痂,很疼很醜,我忍不住摳掉了那層癢癢的痂,粉色的新肉擦在衣服上,變得更疼了。瘋女人說這樣就和小鶴一樣了,我一定是她的好兒子。”
王森讀到這裡,不禁摸了下自己的傷疤,日記裡的描述佐證他對自己身份的猜測——“小鶴”不是别人,就是他王森。但他明明記得小時候王家寶說過,親媽早死了,怎麼會是餘晖筆下那個瘋女人?
王森心存疑慮繼續讀下去,而這日記裡的繼母每一年都在變本加厲傷害餘晖,王森不敢把這樣一個女人往自己的親生母親身上代入,他看到的隻有一個傲慢的、偏執的瘋女人形象。
“1992年6月17日,爸爸又不在家,我去同學家寫作業和家裡打電話說住一晚,她跑來把我抓回去,罵我不要臉。”
“1993年11月14日,瘋女人說我不聽話不準去上學,我被鎖在房間裡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爸爸回家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