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雖是夏日,北阙的天空卻顯得灰蒙一片。太陽被烏雲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點光芒都灑不到街道上去。空氣更是悶熱無比。
如果宇宙中其他星球的生物心血來潮、想駕着飛船來挪得星轉悠一圈的話,估計也會覺得這個星球上的居民——哦,姑且可以稱之為“人類”——很奇怪吧。一個兩個都往脖子上纏繞厚厚的針織品,再将大半張臉都埋進去,疲憊無神的眼睛往下盯着街道,就是不願意擡起來順便活動一下頭頸。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群家夥是有一種名為“汗腺”的器官的。現在挪得星的北半星球可正朝向太陽,陽光直射熱量高,處于一種被稱為“夏天”的階段。這麼高的溫度,幹嗎還要往脖子上圍那玩意兒?如果真有不明所以的外星朋友前來考察,一定會給這個星球上的居民打一個“不太聰明”的評語。
可說句公道話,這麼做也不能怪他們。
*
“……五百五十五、五百五十六、五百五十七……”
用白色圍巾裹住了自己大半張面孔的青年用秀氣的眼睛緊盯着地面,在心中默默地數着步子。
值此非常之時,她出門在外,當真是一步都不敢走錯。
走錯一步,撞上了不該招惹的人,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她鄭瀾月是個惜命的人,她可不想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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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一百一十一、九千一百一十二、九千一百一十三……”
走出的每一步都要和她數過無數遍的、已經在風雨侵蝕和行人踩踏下出現了裂痕的磚塊嚴絲合縫地對應上。這是她出門在外為數不多的樂趣了。
這條路線她已經走過很多遍。走這裡的同類很多,安全性較高,應該不會撞上那些他們惹不起的人來。那些人或許更樂意走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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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零五、一萬零六……一萬零七、一萬零八!”
好!她成功到家了!鄭瀾月開門進了這間擠在無數“鴿子籠”之間的小小公寓,小心地将門關上,再去确認窗簾是否都被拉好、外面的人不會望見屋内的光景。
又平安無恙地度過了一天。她擦了擦臉上的汗,終于摘下了那條不合時宜的圍巾,挂在一旁牆上的挂鈎上。
她摘下了圍巾,癱倒在她的小床上。一時間,公寓裡除了她的呼吸聲,再無半點動靜。
像是間死屋。
她接着想,這座城又何嘗不像座死城?
自從……
她隻不過是想了個開頭,後背就瞬間被一層冷汗所覆蓋。
這是發自内心的恐懼所導緻的。
她們這些人,如今不過是别人砧闆上一條随時待宰割的魚罷了。——不、不,也許連那普通的、還能動彈就被廚房中的劊子手視作佳肴的魚都不如。應該說是牛馬不如、豬狗也不如。被當作是個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物件兒還差不多。
這就是在當前這種環境下,普通人的宿命。
有時鄭瀾月審時度勢一下,覺得自己年少時的那些光芒與榮耀簡直像個笑話。
如今還不是在給那些當權者當牛做馬、進工廠打螺絲釘……
不過,她歎了口氣,往好處想想,至少她目前還活着,甚至是擁有一定自由度地活着。
沒有……暫時還沒有遭遇像她鄰居家女兒那樣的厄運。
想到她鄰居家的女兒,鄭瀾月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重重地歎了口氣。
她的女鄰居很早就與丈夫離婚了,與女兒相依為命,住在她隔壁的那間小公寓裡,勉強能打工糊口。她的女兒雖談不上有多麼優秀,卻最是乖巧懂事,從不讓媽媽為她煩心。娘倆過了許多年平靜的生活,可就在最近這短短的一年内,一切都變了。
原先執掌東半星球的政權倒了。财閥們個個都是見風使舵的秉性,自然很快地朝着他們的新靠山俯首稱臣表忠心。
一切都是為了錢嘛。至于那些窮人,他們到哪裡不是當牛馬?繼續當就是了。反正投靠了新的當權者,他們可以繼續肆無忌憚地從普通人身上榨錢,這比什麼都重要——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鄭瀾月有時懷疑,說不定之前的政權倒台,與這幫财閥也脫不了幹系。
誰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諸如出賣同類這樣的叛徒行徑?
這點事也隻敢在門窗都關嚴的情況下窩在家裡想一想了。若是在外面……罷了,雖然那些在街上遊蕩審視的當權者們似乎沒有誰會讀心術,但她還是不要在外面冒這個險了。
畢竟,她鄰居家的女兒在上學去的路上,都能被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帶走……
并且至今杳無音信。
*
鄭瀾月在她的小公寓裡睡了很香甜的一覺,美中不足的是她要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從床上爬起來去廠裡打工。唉,沒辦法,她真是時運不濟,手握這個星球上頂尖名校的博士學位卻沒什麼用——甚至,她這種從另一半星球歸來的學者,恰巧是新政權重點打壓、考察的對象之一——管你是文科生還是理科生,管你是top院校還是普通大專,當權者之中可不缺腦子好使的人。你既然隻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一無貴族血統,二無權勢傍身,就滾去打工幹活,好崗位早被那些沾親帶故的占了,才輪不到你。
好在鄭瀾月此前已經曆過一番來自社會的毒打,不然她估計得像其他人一樣崩潰發瘋了。
到目前為止,她覺得自己的心态真是出奇的好,怪不得她之前能那麼成功。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從牆上挂鈎處取下自己的帽子和圍巾,忍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溫把這些東西戴上,然後就出門了。
她在門口先站了一會兒,這會兒時間還算充裕,她想了想,走到旁邊的另一扇防盜門前,擡手敲了敲。
她并不是随便敲兩下。仔細去聽,就能聽出她敲得非常有規律:幾下長、一下短、幾下短、一下長。
這是她和鄰居約定好的敲門暗号。當下是個特殊的時候,如果事先沒打過招呼就一通亂敲,她怕會把本就心髒有毛病的女鄰居吓死。
暗号敲完,她耐心地站在門口等待着。許久,那扇防盜門才顫顫巍巍地打開了一道小縫。
“瀾月?”裡面的人試探地叫了一聲,“是你嗎?”
“是我,王阿姨。”鄭瀾月回應道,“你今天出門麼?需不需要我替你帶回來點什麼東西?”
“不必了、不必了。”隔壁王阿姨小聲而快速地回答道,“我……我今天得出去幹活了……不然家裡就沒有錢了……”